从杏花林回来后的几天,露西亚都没看见伊格内修斯。她猜测,那是因为她依旧想把窗户打开的缘故,无论是在庄园内还是庄园外,和他在一起时,她都在谈论窗户的问题。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请求费怡每天清晨叫她起床,这样,她就可以去外面走走。起初,费怡还以为是她想看伊格内修斯练剑呢。不过,她对剑术完全不感兴趣,如果不是费怡说起,露西亚都忘了他是以剑术闻名的。
费怡再次向她强调,“露西亚,你可别把少爷是魔法师的事情往外说啊,要不然会有很大麻烦的。”
“为什么?”她明白其中禁忌,可还是忍不住询问缘由。
“坎贝尔家每代只认真培养两个孩子,一个是魔法师,一个是政治家。当皇帝知道克伦威尔·坎贝尔同样是魔法师的时候,差点大发雷霆,如果不是哈德利安·坎贝尔已经因为意外死了,坎贝尔家就要失势了。现在克伦威尔膝下的这一代,重点培养的两人要是依然都是魔法师的话……”
露西亚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她知道了,第一,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伊格内修斯是魔法师;第二,想要做坎贝尔家的仆人,必须对坎贝尔家的家族史了如指掌。
她拿着笔记本从树林间回来时,已经明白,伊格内修斯今天也不会再找她上课了,因为费怡邀请她午餐后去她住的地方喝茶。
说是喝茶,其实一定是女孩间的秘密谈话,不过,露西亚对于要谈论什么,完全不清楚。她记得费怡认识的字不多,但写信肯定没问题,也就不存在要她代笔的事。
费怡对待自己的生活和在庄园的工作一样认真,她把住所打理得井井有条,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把屋子照得通亮宽敞。她熟练地点燃炉火,烧好水,给露西亚沏茶,露西亚的视线全被玻璃柜里的摆件吸引,“那个八音盒……”
“哦,你说那个。”她一边给露西亚沏茶,一边说,“你拿起来看吧。”
于是露西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八音盒捧出来。这是一个天鹅造型的八音盒,天鹅低垂颈部落在玻璃烧制的波浪间,喙部滴落的玻璃让它看起来像被冰封住了,但露西亚知道,它的身体里充满了看不见的机关,一旦发条转动,天鹅就会苏醒过来,摇摇头,把喙插|进波浪间,波浪间的机关会卡住做成冰锥的玻璃,等天鹅抬头,就能张开嘴与翅膀高歌了。
“我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露西亚说,“不过歌曲可能不一样,我的是《月光》。”
费怡说:“我还不知道这首是什么歌呢。”
她把八音盒接过去,转动发条,天鹅果真流畅地在水面展翅和游动,露西亚听出来了,“是《绿袖子》,真好呀,一定是爱人送的吧?”
费怡红了脸,还没等它的发条转完就着急把它放回去,问露西亚:“你的那个是谁送的?”
“是我爸爸。”
“哦……”费怡的声音意味深长,好像她早就知道了似的。
露西亚依旧看着那个八音盒,“我爸爸说,这个八音盒的发条可以转动一千次,等一千次转完,我就可以回家了,所以我每天早上都起来转一次。不过,现在那个八音盒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买一个要很贵吧。”
“是很贵,我就随口一提,也没想到自己真会有这么好的东西。”
“我收到的时候也这么想,虽然爸爸不告诉我多少钱,但肯定很贵很贵。”
“1个金壳来着。”
“这么贵?你爱人是做什么的呀?一定很珍视你吧。”
“他在码头工作。”费怡说。
露西亚难免觉得,在岛上工作实在牺牲了太多,她都不敢想象,要怎么承受与爱人分别,数着日子过的痛苦。
“你呢,露西亚,你有爱人吗?”费怡好奇地问。
露西亚摇摇头,“我爱的人不少,爱我的却没几个。”
“怎么可能?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呢?别不好意思。”
露西亚撑着脑袋,“我才不要别人爱我,我爱我身边的所有人就够了,就像现在,我也爱你呀。”
“哪……哪有这回事。我们都是女孩子,不能相爱的呀!”费怡羞红了脸。
露西亚不由得笑起来,扯扯她的面颊,解释道:“我就是爱你,因为你很可爱,你认真做事的样子很可爱,在阳光下很可爱,在烛光下也很可爱。雪莱夫人也很可爱,她缝纫的样子像我妈妈;我也爱厨师先生,因为他做饭很好吃;木匠先生也是,他做了很多小玩意,把庄园变得像家一样。”
费怡明白了,“如果你说这种的话,露西亚,我也爱你,因为你也很可爱。不过才不是这种呢,我是说你有没有伴侣。”
“没有。”露西亚说,她盯着费怡,透过费怡想象她爱人的模样,“我在学校是个异类,大家都把我当猎物,而不是伴侣。他们满嘴诗词文论,不过是为了哄骗女孩跟他们上床。”
想到这,她不由得努努嘴,“贵族家的孩子都这样。”
“少爷不这样吧?”费怡试探性地问。
“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不过,他还算有些可爱的地方,虽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爱比较好,但总比我的同学们好——至少他还算是我的后辈。”
费怡想到了,迅速说:“你千万别把和我说的那套和少爷说!”
“我已经说了。”露西亚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难怪那天他突然说厌恶我。”
“哎呀,你和我在酒馆看到的那些个负心汉根本也没区别嘛!”
他们都说过同样一句“我爱你”,同时又不忘加一嘴,“在你身上我爱着全世界”,更有甚者矢口否认,“我说过爱你吗,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
露西亚做了一个缝住自己嘴巴的动作,“所以这就是他不找我的原因吗?”
费怡摇摇头否认,“如果他不想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家就找不到他。”
“这样……哎,还有什么补救的方法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说那话了。在学校里,那些浪子总是爱来爱去的,我都失去对这个词的敏感度了。”
似乎打算给她出主意,费怡认真询问:“那……你会像爱伴侣一样爱少爷吗?”
“我不爱他,而且也不能爱他。”露西亚脱口而出。费怡则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伸出两只手报复式地揉露西亚,“喏。”
露西亚适时地透露,她想要去萨洛尼买一台打字机,还需要买新睡裙新衣服,顺便把一部分钱存起来。费怡立即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满是茶渍的城市地图,她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圈出了这个城市的四个区域,“这里是海港区,我们就是从这里到陆地上去,这下面是希波区,最开始是水手们建立的地方,相当混乱,有很多小混混,拉客的妓女和老鸨也不少,还有帮派冲突什么的,很复杂。没有获得城市经营许可、没有获得市民身份的人、通缉犯都在这块活动,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去。”
除去四个被圈出的大块,就属希波区这里圈得最多,不同颜色的笔争来争去,像孩童时期,顽劣的男孩们在纸上画圈打架做出来的一团废纸。
“那是什么?”露西亚不由得问。
“哦。这是一些帮派的势力范围。”费怡指向另一边,“这是玛蒂尔达区,上层社会居住的地方,你去那里玩就行,什么都有的,少爷偶尔也会去。”
“这一块呢?”露西亚指指她没提到的地方。
她忙用两只手按住,“这是制造区,全是工厂,你也不要到那里去,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露西亚不明白为什么她反应那么大,她才没有好奇到要去工厂周边转的程度呢。
“总之,你在玛蒂尔达区就行,银行也在哪里呢。”费怡把地图收起来,“对了,你想要出门的时候叫我一声,我先带你去吧。”
她还是不放心,露西亚难免问:“海港那块很乱吗?”
费怡忧心忡忡地点头,“是呀,像你这样的人,很容易被拐走的。”
“还好那天我没选择下船,我本来还不想来这呢。”露西亚也跟着产生一丝后怕。
等她们回到庄园,已是傍晚,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露西亚根本不想进那个漆黑的屋子里去。比起阳光无法照进却繁复无比的精美建筑,她更愿意赖在费怡的陋居。当然,雪莱夫人是不会允许她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她端着没动过的下午茶回来时,露西亚已经试探过了。
“唉……”露西亚叹着气,“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回去了,又要去对着那些丑陋的木板发呆了,真令人烦心!”
她带着蜡烛,像幽灵一般飘走了。
“露西亚。”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她,吓得她一个激灵。
是伊格内修斯,他站在黑暗里,连蜡烛都没拿,他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在庄园里晃荡的幽灵。
“把蜡烛灭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走过来,还没等她答应,就把烛芯掐灭了。
“等下我看不见你!”她忙试图抓住伊格内修斯,后者那只满是茧子的手已经将她拉起。
她的心因害怕在黑暗中迷失而怦怦直跳。大脑又开始思虑起自己所说的话了。难道,为了证明阳光毫无用处,为了证明想象力在黑暗中只会叫人憎恨,他要把她带入黑暗里去吗?
想到这里,露西亚猛烈地挣扎起来。
“你做什么?”伊格内修斯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拢住她的肩膀。
这时,露西亚才发现,他根本不能算个男孩,她从前一直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身体上存在着的差距。
“我害怕。”露西亚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光。”
“你会习惯黑暗的。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是想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说,在黑夜中应该想起有人在你身边。”
“我错了,我不这样想了,你送我回去吧。”她慌张地摇头,试图往后退,但后路早已被堵死。
“露西亚,我并不是对你的看法不满。”他强迫着她继续往前走,由于完全被他拢在怀里的缘故,他们避开了所有黑暗中的障碍物。
“再往前走一点,小心楼梯。”脚步的咚咚声让露西亚稍微找回了一点存在的实感,他们下了14阶楼梯之后又到了平地。
她深深地呼吸,被他推着继续往前走,而后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她被放开了,但那股拒人于外的苦味依旧在鼻尖萦绕,随着烛火的再次亮起,露西亚发现他正在她身侧,把火柴上的火晃灭。
这是一间被堆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其混乱程度就像他从未整理过的书桌,和排列得当的图书室形成鲜明对比,也和这座严肃认真的房子相当割裂。老旧的自鸣钟旁边架着小小的钢琴,一对做工精美的瓷鸟摆在许久未开的琴盖上。另一面墙上挂着数不清的魔法图景,魔法师们用和谐的圆构建魔法图景,在间屋子里,既有浮于纸上的,也有被制作成风铃,悬挂在空中无风自动的。在沙发背后,是红木制的酒架,露西亚对次再熟悉不过,猜测自己应该是被他带到了酒窖里,只是这个酒窖里的东西未免太过杂乱,以至于它们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装饰物。
“对不起。”露西亚立马向伊格内修斯道歉。
对方摇摇头表示理解,像在自言自语那般说:“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未必也会被黑夜找到。”
“不过,这是你的酒窖吗?”
伊格内修斯摇摇头,并未说明这个房间的用途,“入口在楼梯边上。我们的朋友时间可以在这里度过。仅此而已。”
“这样啊,你也不提前告诉我。”露西亚说着,注意力全被随意插在酒架旁的花吸引了,“我可以拿过来看看吗?”
她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事物,它们仿佛瓶中手稿一样,从无尽的时间之海中浮出来。
“这里的东西你随意。”
她再熟悉不过这种用真丝烫成的栀子花。也就是她申请上大学的那年,戴维德夫人的栀子花订单突然多了许多,她的风格很好认,如果是纯白无瑕的花,她一定会用暗红色的绸缎做枝叶,再给花朵边缘染上枯黄的颜色。
一般来说,丝绸的暗红色是用菲利普酒架上的葡萄酒染的。菲利普能成为销售冠军,随酒送出去的绢花占了相当大的功劳,它们一般是玫瑰花,在制作出来的最初时刻酒香四溢,只是随意放在酒箱里点缀,也叫人恨不得立刻把酒打开品尝其鲜甜。
之后说是有位夫人开创性地把赠送的花别在头上和胸口,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找戴维德夫妇买酒买花了,因此,各种各样的造花开始流行起来。
栀子花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