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感到了她,拉米斯整个人都放松了,无意识地埋进她怀里,好像这样就不用长大,不用面对等在前方路上的险恶和伤害。
“在天空的尽头,心灵翩然飞舞,因为此际的你,只是孑然一人。淅沥雨声,洗涤着干涸的耳,就连封闭的话语,都被包容起来……”不由自主哼起这首异国歌调,晓蓠一边莫名,一边平静低唱着,直到拉米斯的鼻息完全变匀细绵长,“夜安,我的王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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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金光,通过墙上的采光口照射进来,外窄内宽的一线长窗,最窄处不过一指尺长,进不了活人,出不了书板,却能放大外界亮光,落在指间长长的莎草文卷上,让风干枯细的墨料都好像在发光。
他在一卷卷陈列在医术归类木架上的文书之间移换,能用于医治涉及病理范畴的本土物材虽然有限,但凯姆特历史悠久,统治疆域更一度跨越红海,剑指安纳托利亚,受千城来朝,有关的典籍和手记因而多不胜数错综复杂,即便祭司团曾专门派人进行归整,对一个才刚接触圣书字的孩子而言,仍颇为强人所难、模棱两可。
所幸,含有特殊物材记载的书卷似乎被搁放在了偏安一隅,他不晓得这是前朝祭司有意而为,抑或接管了这些文书的新臣在避讳。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关心,他只在狂喜的一瞬,松了口气,可算找到了。
“火毒药,焚白石生产之物,成烟气状,味浓烈,刺激……”他艰涩地理解着眼前的圣书字,一段记载中半为碑铭体,半为祭司体,可见确由资深的书记官出手编纂。“大量使用可致人死亡,尚未断出任何医治之用,需慎控。”
寥寥几句读罢,他陷入了思索。
文卷既说明要大量使用,才可能致人死地,那一闻到这样气味刺激的烟雾,如果奶妈或者仆人不带着努忒提提她们及时逃离,鲁莽暴露了嫌疑的同时,不一样死罪难免?他想不通这对那些奴仆,乃至幕后主使有任何裨益。
莫非只是意外?
也不太可能。不是说他不愿相信,而是他不认为自己的两个幼妹会如此平白无理地夭折。然而霎时毫无头绪,被拉米斯捏住的纸书一角悄然起皱。
“殿下真的在这里。”
他犹在绞尽脑汁,猛地后知后觉循声而动。
“晓蓠!你怎么——”
“伊蒙大人说,殿下放学后,自己驾车找建筑文卷去了。我在大文书库没找到殿下,便来普塔文书库碰碰运气。”她的脸上自始挂着笑意,“还好,没白跑一趟。”
拉米斯难得没有惊喜雀跃,他别过眼光:“晓蓠,我……”
“殿下是不是也像晓蓠一样,终有所获呢?”
她如果清楚她正身在医术文卷的陈列架前,就不会这般发问。她知道吗?
拉米斯久久未答,晓蓠也不在意,径自到了他身边,“大文书库虽与王宫毗邻相望,藏书量更是纵观整个王国无出其左,但是修建在底比斯神庙后方,位处王城南郊的普塔文书库,却有许多古老的珍稀载案,包括连大文书库亦不曾收藏的异邦秘记、中王国的祭司书信,以及详尽的医药典籍。”
她信手拿起木架上的一捆莎草纸书,随意扫阅,又重新卷好,用芦苇茎编成的绳段系牢。
难言的思量在拉米斯眼底辗转,他不再隐瞒:“原本存放乐器的房间,有残留的白石粉。维西尔说,是‘火毒药’。”
能经由燃烧释放毒烟的矿物,但在提纯能力有限的年代,须大量焚烧它在产生刺激气味的同时达成杀人的目的,凶手也好主使也好,前景未免堪忧。
“殿下如果已经查看过那个房间,是不是见到靠门的莎草花柱旁只有一座高脚烛台?”
“晓蓠为何会?”
她面向拉米斯,温和俯视着他:“殿下还记得百丰宴席间,我和其他侍女被召去准备翌日仪式的供品吗?”他点了点头,恍悟之色顿然在那双琥珀眸子亮起,但他没有打断,晓蓠接着道:“当晚我经过了那个房间两次,每次都能闻到没药的奇香漫溢扑鼻。”
用于奏伴庆典的乐器在中场放置时,俱会移到焚香的房间。这种香就是来自没药,一种由迦南地区传入的树脂干燥物,燃烧时发出苦辛的气味,可舒脾通血,致沐香者如入迷境获悉神谕,被祭司奉为珍宝。
拉米斯定睛迎视,“那是点燃没药的香台?”
晓蓠点头:“迦南地区如今和赫梯过从加深,输入凯姆特的没药批量减少,所以即使在西得节这样的大型祝庆场合,没药的使用依然受着严格把控。分放乐师专属和舞娘专属的乐器的房间各置一座香台,每两个时辰添补一块香料,如此可保证在乐器重新运上场时,仍散发着宜人残香,确保至少在前半段过程中,让乐师与舞娘维持在神启状态。”
“但没药不是白色的。”
她一笑:“没药燃烧后的残余物也不是。”
拉米斯面色铁青:“凶手在香台投毒……他到底想做什么?”
晓蓠理解他的震惊和愤怒,可是还有另一件事值得注意,“就在两位公主遭逢不测后不久,有一名侍女昏迷倒地,不到中午便被阿努比斯神领向了地府。”
拉米斯满脸不可置信,反应了半晌,勃然大怒:“她这是畏罪自杀吗!”
“殿下请冷静。”晓蓠映出年幼王子的黑瞳透着忧虑,“是凶手本人或者也只是受害者,尚不能断定。”
拉米斯僵硬地扭过了头。
在她迟疑要不要继续话题的时候,大致稳定了情绪的拉米斯接着追问。
“那个——”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死亡的侍女,也中毒了吗?”
晓蓠眉间舒扬,然而轻松的表情转瞬即逝:“根据隶属女官和共事侍女的供词,死者为两位公主送早膳前,受命将乐器搬至宫门。”
“她碰过离香台最近的竖琴?”
“非常可能。”
据记录,没药在乐器房的焚香供给上共消耗了六块,从深夜到拂晓。当女官召集侍女搬送乐器时,香台很大程度已经熄灭。另外凶手作案,也未必挑在最后一块没药添补之际投下白砷。没药由祭司团保管,她笃信在卡埃眼皮底下,没有哪名祭司或神仆敢贸然犯蠢。而白砷也比没药挥发时间长,凶手必须确保在外人来乐器房检查前异常平伏。
“正因侍女持续过一段时间接触熏染了毒物的竖琴,她的皮肤表面,尤其双手就会具备一定致毒性,此后完成乐器搬送,她再给小公主们送膳——”
话音竭息。
一旁的拉米斯再次沉默。
待她投去视线,但见温热的泪,烫过那张稚幼的脸,她失声:“拉米斯……”
这一声,教他整个人彻底背过身。
晓蓠翕动着嘴唇,却终未能言。
底比斯王宫,位处主城西南的金壁宫殿,西临圣河河畔,北瞻阿蒙大神庙,外墙雕绘斑斓画布,内修东南北中|共九所大殿,以墙廊和园林隔断分立。
其间,中央大殿是众臣上报及论议国是的殿堂,相连各接一殿,依次为前殿、偏殿、后殿,而大殿左方则是当朝议结束,法老移步处理卷批纳听大臣要报的侧间,又与城郊古老的文书库同名,别称普塔之屋。
拉神驾着晨船渐向西去,阿图姆的容光每当他穿过一根莲花石柱,便自采光口多漏洒一分,打在他纯白的衣裙上,打在打磨后如金砖辉煌的立壁上,俨若他确是行走在天外居殿的神灵之一。
“吾王。”
塞提似是睡着了,却又在低唤的一瞬睁开了眼。
“你来了。”
“王若是困乏,请容臣陪返寝殿。”
这次,法老没有即刻回应,沉寂的气氛在光影西斜的屋子里益发萧肃。
“你觉得我做的对吗?伊蒙霍特|普。”
伊蒙行了一礼,答道:“陛下一贯明察利害。”
塞提勾了勾嘴角,原搭靠座椅扶手的指节把玩起前端的乌木鳄首,“王子要也像你这般作想就好了。”
伊蒙眸光闪动。
“殿下年纪尚小,对有些事还不能捉摸分寸,臣以为,亦是情有可原。”
“懂得在门外偷听大臣们的对话,还算年纪尚小吗?”
伊蒙一下噤了音。
塞提转过话锋:“从玛卡塔回城已有四天,除了日常的问安和用膳,拉米斯根本不愿与他的父王同处一室。”
“殿下他……也许只是想知道真相。”
塞提凝了伊蒙一眼,忽然轻笑:“卡埃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伊蒙不语,只躬了躬身。
“的确年纪尚小,喜怒哀乐轻易便教有心人看了出来。”塞提垂了垂眸,抬眼时那一刹的柔和已无影无踪:“正因如此,努忒提提和舒依的事他知或不知,都没有区别。”
话音落,伊蒙记起正事,“禀陛下,凶手的残尸已由鳄池打捞上来,置于西奈荒原暴晒,再过三天即能封埋地下。”
“你处理好就行。”塞提稍顿,从御座站起:“作为一名父亲,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主使刻意让一个迦南面孔的使团随行女官担事、被逮,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好将矛头指向北方,指向安纳托利亚。目前看来,两位公主的夭亡未见得也在其计划之内。假如熏了毒烟的竖琴不曾在运送途中,因马车失控摔下,待拉神高照,乐奏持续,毒物必随没药的余香,由如期到场的琴身琴弦挥发弥漫,到时候当众倒下的,可岂止区区一个乐女。”
塞提拖曳着长袍,首上的红白双冠随着他迈下黄金台阶的动作,仍稳如大方尖塔:“那人大概没想到,纵祸及骨肉,吾还能容忍至此。只是……谁又可作保,无论我做出哪个选择,不都是遂了对方所愿。”
“但比起朝臣们众心动摇,现阶段引致凯姆特与赫梯开战的裂隙更不能允许。”说罢,书记官两手交叉触肩,向法老深深施礼。
塞提在伊蒙数步外停住了脚,返身仰望雕刻立壁正中的圣甲虫图纹:“便让他继续怨恨罢。”
晓蓠和拉米斯沉默了一路。
自离开普塔文书库,自踏入底比斯神庙。非节庆,法老座驾以外的车马一律不得进内,王子的双轮马车就那样停放在公羊甬道的尽头。这座城内最先兴建的祭司院,既而被选中扩修为法老祭礼的神庙,与日后南北遥望的阿蒙神大神庙采用一般的建筑制式,一道道塔门层层推进,一方方庭院罗布其中,水塘、花卉、绿篱,越是深入越隔绝尘世烦忧,庙内各神名下的侍仆活动修习,惟有王国的大祭司获豁免一切律条。
由一个意在打通水陆两路对外物运的小商城发展起来,蜕变为帝国新王都的一千多年后,已经很少人会注意这座曾同等高贵的建筑,它和南面的文书库一样,记载过这座古城的许多,又被渐次遗忘。
徒余刻满铭文的廊壁,和此际如遭暖春煦阳冲洗浸没的一尊尊高大神像坐守未移。
按她的记忆,这时候祭司跟神侍们都还在抄写祷文,所以路上更显清寂。但抛却凡尘就是对的吗?掩住耳朵,这世间难道就再无声籁?
“神的惩罚……”
拉米斯依稀捕捉到这声低喃,却没有真正听清。他暗自捏了下随身的黄金剑柄,“这是要去哪里?”
晓蓠带着他拐进第六道塔门,隔着莲茎亭立的池面,远远望见一个女娃被几个神侍打扮的女子围在桥头。
“到了。”
拉米斯一开始茫然不解,直至他发现晓蓠的目之所注。
他张开了口,惊愕呼之欲出:“努忒——”
“嘘!”
拉米斯一怔,只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
他重新投去视线,恍惚是熟识的小小身形,软呼呼,也曾在他并不壮实的臂怀中依靠过,尔今,笨拙地偎在年长的女神侍跟前,无助、脆弱,却安全。
但逐渐地,拉米斯看出了不对。
“五妹怎么看起来……”
答案和猜测就在喉间,然而他畏怯了。
“是的,公主她幸存了下来,只不过眼睛看不见了。”
“什么……”瞬息的喜悦过后,是猝不防的落差,他哑了半晌,方慢慢回过神:“父王为什么不接她回宫?找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药,让卡埃大人祈求阿蒙-拉神,为什么——”
“殿下!”眼看拉米斯越发激动,晓蓠不得不厉声低喝。
年幼的王子止住了话音,却仍满脸不忿。
不远的池面,一只蜻蜓低飞停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