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目的决定一件事不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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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平稳进行着,父亲。”
阿吞如常升起,照射点亮方尖碑顶的黄金三角面;圣船和神仆船各作为拉神的晨船与夜船,在同方尖塔群平行的玛卡塔湖水面,由享用了法老在欢乐宫殿前分发早餐的受赏朝臣,手握一并获授的翠绿布带牵引巡行。
“什么异常也没有呢。”
青年喃喃自语着。他平静的眼神扫过奇装异服的属国使团,他们赏心悦目地赞叹着眼前所见耳畔所闻,过于宏大的场面教他们又一次意识到昔日强盛的埃及帝国正重新苏醒,在这头再度积攒力量的雄狮面前,他们只能臣服,或者灭亡。他眸波玩味地在并未站列前首的使节群上徜徉,逆光下的阴影蒙蔽了他们的表情,兴许他们也正在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个理想的座席。谁晓得呢?青年想道,视线沿着人群落到观礼台。
当今帝国的年幼王子,黑土地与红土地的唯一合法继承人,青年见识过他超逾年龄的沉稳,亦曾听闻他面对考验的跃跃欲试,一个还只有九岁的男孩,也手握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力。只有九岁的男孩,青年摇摇头,暗自哂笑。
众目睽睽,众声如潮,拉米斯不曾察觉来自何方的探究打量。投来注目的人很多,但他们的心思更多为露台正中的国王聚焦,他不想走神,毕竟他本来非常重视这场庆典,这整个西得节的仪式过程,可是清晨的插曲太微妙了,他不得不搬出在课堂上分心而不被老师们发现的伎俩。
侍卫匆匆忙忙向伊蒙霍特|普报告,随即骑走停在甬道广场上用来拉车的马。当他去问伊蒙,后者仅轻言带过。法老书记官的含糊使自己怀疑他有所隐瞒,却未愚蠢追问。
拉米斯看向晓蓠,她露出了安抚的微笑,可等自己撤回视线,再次回头竟见她目光投往了人马直指的方向。
父亲所在的观礼台。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拉米斯神绪回到领土的所有权仪式上。形如安卡生命符的长湖,装有神像和供品的两艘木船由获赏的朝臣,上埃及藉负责晨船,下埃及藉负责夜船,各从湖口的两侧相背纤拉向象征两地合一时刻的观礼台,法老将受到众官和诸国来使的朝拜,哪怕后方的欢乐宫殿发生了并不欢乐的事件。
侍卫不可能如此仓忙,伊蒙不可能默许通报,门玛特拉王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他的担心的确子虚乌有。
拉米斯也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晓蓠要是在,他的疑窦或许能寻获出口。就算她同样对事实一无所知,但总比他看得远,看过更多。
然而他始终会知道的。退却的河潮,早晚显露石礁。
另外奇怪的一点……瑞尼娜跟伊斯诺芙忒在哪?仪式已在进行,观礼台上不应只有他一名王嗣,否则欢乐宫殿前就不会备着五顶辇轿。还是说那些辇轿的路线本非一致?她们和今晨迟到的五妹六妹一起被送到了其他座席?
拉米斯困惑了。
他去年虽然也同父王母后前来了玛卡塔,但当时王嗣中惟有自己作为随行成员,其他人都被留在了底比斯。二来上一个西得节的规模不比此番,所以也没有全员现身的必要。
拉米斯一时未在观礼台周遭找到妹妹们,探究的目光继续不着痕迹地游弋。事实上只因法老和他的妻儿在大地上的地位高于众人,搭建圣湖北畔中央的观礼台,仅在收览仪式主场的景致方面位处极佳,若想进一步观纳其他区域便有所欠奉。
观礼台的两侧是祭司团、贵族和大臣的座席,往外则是乐师跟舞姬的天地。卡埃坐在了观礼台的第二层,王的下首。拉米斯知道待两船会合,阿蒙神的主祭司即要主持下一环节,念诵祷文,以及代行阿蒙神的权能,向面朝湖面跪下的法老与法老之妻先后泼撒圣湖的甘泽,示为祝福和认可。
拉米斯边回想母后教导的仪式流程,边接着顾盼。乐师们排成弯月的队列,让舞娘们可在众目下纵情欢腾舞动,琉特琴、双笛、桶形鼓、叉铃、竖琴——
奇怪。竖琴是不是比昨天少了一台?
偏偏在这个时候。
不安的疑云益发在他心头屯集。
只有王子在台上吗?
晓蓠从未参加过西得节,对当前这种情况不甚得解。通常,出席大型庆典的王族都会有法老和王后,然后是他们的孩子,继承人是必然陪伴在左的,但也有全家在场的情况,至少她听闻阿玛纳时期是这样,王作为父亲、一家之主,不分性别和辈份地对待名下的每个孩子,一视同仁。
到霍伦赫布时期,她不是居身底比斯神庙,就是在三角洲的帕拉米苏本家蹲着,没事也不会到时任法老的面前博取垂青。可即便如此,联系早晨的那段小小插曲,她还是难以为四位王女一致缺席的事实找出具信服力的解释。
这时,拉米斯大步出现在观礼台阶前。
“我要回欢乐宫殿一趟。”
待会卡埃主持的圣水祝福无需王子在场,离彩车巡游更是有半个时辰的空暇,只要驭马往返,的确来得及。
“殿下!”晓蓠直感不妙,想留住已经去拉传令官坐骑的拉米斯,他的动作亦为这一声停滞了片刻。
他略思索道:“你留在这里吧,母后交代方面有劳你了。”
晓蓠下意识要否拒,但她能扭转吗?图雅也好塞索斯也罢,都深知只要不是强不可抗之势,这位凯姆特的小王子向来无从阻挠。
“请保持冷静……不管发生了什么。”
波澜暗涌的乌眸中,瘦削的年少身影伴着马蹄的踏开在熙攘让出的径道上远去。
拉米斯策马飞驰,忽然前方两名副侍卫队长提刀相拦,认出是他又旋即收起。
“王子殿下!”事出古怪,他们甚至没有行礼。
“请问殿下要去哪里?”
缰绳一收,拉米斯直言:“欢乐宫殿。你们快退下!”
二人对望一眼,年长的一方上前提出:“可否出示陛下的通行令?”
拉米斯皱眉,“帝国王子的口谕还不够吗。我再说一遍,让开!”
就在局面争持不下之际,伊蒙霍特|普快马追来,“拉米斯殿下,请速回观礼台。这是陛下的命令。”
副侍卫长看见伊蒙时已心下一惊,听到他这番话更是神色凛然,双双行礼:“伊蒙大人!”
伊蒙微微颔首,心思仍放在看似无动于衷的拉米斯身上。
“要么书记官大人解释到底出了何事,要么本王子亲自回欢乐宫殿探查。”
伊蒙默了一瞬,轻声开口:“可是殿下,你若执意坚持,这里传出的动静很快就会招致来使们的注目。”
拉米斯大脑空白了刹那。
他抑不住咬牙:“伊蒙你——”
书记官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再次恭声:“请殿下随臣回返。”
礼典奏乐孜孜未倦,热烈的人声,远处鹭鸶的啼叫穿越芦苇和莎草而来,仪式在庆颂领土的完整法老的荣光,他却知道埃及帝国并不如表面的强盛无恃,正有什么威胁着它,而周遭在这一刻如此失色、寂籁。他紧攥马缰的手,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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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雅在露台垂泪。
时值新月,夜色苍浓,任谁也看不清流淌在她面上的冰凉水液。
“王后。”她担心,终是唤了一声。
“是神的惩罚吧。”
她静了静,“王后何出此言?”
“塞索斯所做的,神都在看着。当祂看不下去,神罚就降临了。”
“没有这回事,王后请不要多想。”话虽如此,她却也不认为能彻底说服自己。
努忒提提和舒依两位公主,在今日领土所有权仪式举行前的清晨,于寝室中双亡。何等震惊的消息!对晓蓠而言,她到现在仍未消化过来,何况是已经失去了长子的图雅。一再被残酷地夺去心爱的骨肉,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她哪怕不曾体验,也深感难过。
可如果塞提早就知道,那图雅会晚多久获悉?
然而这王国中最尊贵的两个人,依然端庄隆重地停留在臣子、使节和所有侍从的视线里,没有一丝端倪。
直到筵席散去,万灯暗灭,他们的一方,才在这无月的夜下殿所流露再难压抑的悲伤。
那致命的无形的苦痛。
“我是不是不该嫁与塞索斯为妻?这样我的孩子便不会遭受牵连。”
晓蓠心中一紧,她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开慰。良久的寂静终如这刺骨的夜寒,浸没她茫然迷途的心。
“可两位公主,亦是陛下的亲生孩子。他如何不会心痛。”
图雅没有回答,只缓缓一次又一次地摇头。
晓蓠蓦然悲哀,“难道你不爱他了吗?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如既往与他并肩面对的不是吗?”
“我没办法原谅。”
原谅凶手,原谅和他生育了这些孩子的自己。
晓蓠闭起眼,千思万绪终凝成一声叹息。她没再作声,转身留下图雅一个人独处。仆人早已全部摒退,走出房间,她和唯一守在门外的女官长相望示意。
两位王女因为年幼,但凡出席庆典场合,皆会由奶妈先伺候了早膳再出发汇合。可是没想到西得节第二天的的这顿早膳,却被下了毒,毒性剧烈,尚不足五岁的公主双双夭亡。据她所知,塞提已派人调查,消息还在封锁中,两名奶妈跟随行的一干侍仆都被关押了起来严加审问,有罪的逃脱不了,无直接关联的,也将被终身流放。
噩耗会公布吗?
会的。公主的名谓载入过王室族谱,没有可能凭空人间蒸发,只不过,不在这个当口。
使节们仍在王国境内,谁不乐意对一座昔日雄霸版图,尔今晦暗未明的帝国内祸之事随兴臆测以讹传讹呢?
入夜后几位大臣被召进了偏殿。她连图雅都安抚不了,又能对塞索斯起什么作用。想着,她提步转向了通往拉米斯房间的廊道。
不意卡埃迎面走来。
“卡埃大人贵安。”
卡埃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点头道:“你去看了图雅王后?”
晓蓠犹豫了下,“可我什么都没帮上。”
卡埃似在意料之中,他没有深究,反而对和她在此遇上更感到讶异,“那陛下呢?”
“没有……陛下不是召了维西尔等几位大人觐见吗,我岂可打扰。”
原来如此,卡埃一脸恍然。他淡淡笑了起来:“可是大臣们在半个多时辰前就退下了。倒是之后二王子殿下面过圣。”
晓蓠眉心一跳,重复道:“拉米斯吗?”
阿蒙神主祭司的笑意更深,但随即收敛无踪,神情显得有些凝重:“殿下和陛下吵了起来。”
“什么?”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清楚的,殿下心思一向细腻,然而出了这起悲剧,陛下却没有大范围扣押查审,殿下愤怒也就可想而知。”
“可那是他最尊敬的父亲,再怎样也不会……殿下说不定,只是想知道真相,想从答案中确认,自己是安全的。”
“在行动前,知道没有意义。”
晓蓠张口欲辩,声音却卡在了喉咙。
拉米斯不过是一个没成年的王子,连名副其实的王储也还算不上,面对争战经验更丰富的一国之主都未能轻举妄动的局面,他就算了解再多又能如何?
月亮隐没在大地阴影背后的夜晚,仿佛星光与霓裳摇曳的火把都无以照亮这段漫漫长廊。
拉米斯在侧躺着入睡。
快一年没见他做出这种姿势了。自从成为王子,自从夏纳死后。
卡埃说的不错,拉米斯是个心绪细腻的男孩。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很看重家人,不轻易接纳,亦不轻易放开。
“兄长……”
在床边轻轻坐下,这声梦呓让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夏纳的死是他的梦魇,如今,恶梦重访。
“没事的,睡吧,一切都会好。”
“父亲……为什……么?”
晓蓠努力压下深重的叹息,两年来,再一次到床上将这个曾经的小鬼头搂进怀中。除了身量在长,拉米斯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真奇怪,她同样看着塞提和图雅长大,却唯独对这个自小追在自己身后的孩子抱有说不清的依恋,他比他的父母,更叫她依恋。
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