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体之所以强大,在于其具备不单是数量上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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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皮特节过了快一个月,雨水却远未结束对上埃及的影响。
拉米斯左手支腮,右手拿着乌木笔,一下一下地点着倒在书写盘凹槽上的红墨。雨还在细密下着,并不因为已经导致他们的体育课被取消而显露停歇的迹象。
四周的同学从刚开始讨论数学课调了上来,按先前的声明这堂课会进行方程式应用的测验,纷纷互问公式猜测可能的题目内容,到得知老师病了,转而气氛大为松缓了下来。
他甫扭过头,瞥了眼窗外迷离的雨景,一个瘦长的人影就斜斜投在了门前的地板上。
“除了在这期间代任各位的数学老师,我还将任教你们的文赋课。有问题请现在就提出。”
拉米斯打量着这个正亲和与其他人交流,自称卡伊的青年男子,依稀觉得眼熟。
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便听像有什么在课堂中炸了开来。
“有好好上课和回家温习的同学,这样的普通测验相信毫无难度可言。我说过了,我只是来代课,原来老师的安排该如何执行就如何执行。”
话至此打住。拉米斯随他手上的动作再次注意到他带进来的那卷莎草纸,仔细看,他才醒悟过来,不是少数几张,而是一扎莎草纸规整地卷在了一起。
有条不紊地分发完试卷,卡伊信手端起水钟,面朝众人放到教坛显眼的视点上:“测验时间一个半小时。越早交卷的同学,享受到的午休时间越多。之后我将带大家进入新的三角函数课程。”
他一字不漏地听着,同时扫阅了一遍手上的试题,心下隐隐对这位代课老师起了观察的兴趣。
拉米斯做题做得专注,连卡伊巡场时两度在他身后停留也没有察觉。
薄薄的阴云没几天便从底比斯的上空散去,热力四射的阳光仿佛在预示西得节当天的晴好。
此时卡伊已给拉米斯他们上了四堂数学、两堂文赋,由于大后日就是西得节,学校将安排放假三天。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没上课就在兴奋讨论放假行程的小部份学生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听讲,及至进行练习,卡伊巡了一圈,便知哪几个会陪自己今天晚下课。
平素表现优异的王子殿下却出人意表待到了最后。
卡伊接过他的答题纸,双眼定在他平静的脸上:“最后一题和倒数第三题同属一个类型。殿下是不是有别的询问?”
拉米斯直视他泰然自若的淡笑,眉头不客气地扬起。在学校里,所有男性都要戴白色头巾,令自己除了一双眸色异于常人的眼睛,再没有格外招人注意的特征,加上所用所穿都贴近他的同学,进一步让人忽略了他王子的身份。可是卡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始终带着一层隐含的色彩。
“印象中,瓦赛提老师出的测验题往往跟课堂的练习类同。但在上次的测验,却有两题很不一样,内容大相径庭,解题方式却是异曲同工。”他收起了明朗的表情,略显正色:“就跟这几堂课上的函数练习相近。虽然难度高了,却能在掌握后举一反三。”
卡伊颔首:“殿下说的那两题,被我稍改动过。”悦色自眼底晕开。
“既然你擅长教数学,为何主职反而是文赋老师?”
卡伊侧起头,反问:“殿下认为我的文赋课教得很差?”
拉米斯愣住。踌躇了一会,他实话实说道:“恰恰相反,相当地丰富生动。”
卡伊露齿一笑,“的确在这个年龄,熟练书信体的使用便足够应对殿下你们的日常生活,碑铭体的教授完全可以再等两到三年。而专用于抄写祈祷文的祭司体,则视乎个人的志向,不打算成为祭司或书记官的毫无接触的必要。”
“事实是,老师你不完全赞同。”若非早看出卡伊的用心,他也许会被这席说得情真意切的话误导了方向。
这时候卡伊已整理完要带回家批阅的答题纸,一整卷虚压在手下。
“就构筑伟大神庙和通往永恒的陵墓而言,不存在其它范畴的知识比算术还重要的说法。这是大家的共识,我亦不例外。可是靠近去看,圆柱上、壁墙上,文字无所不在,飞舞着,无声吟唱建筑本身承载的记忆。不单如此,过去,碑铭体活跃于人们方方面面的生活当中,然而现下有多少普通人,读得懂麦卡拉女王时代的器皿铭文?”似是意识到解释太过了,他慢慢眨了下眼,将文卷横抱在身前,像漫不经心地戏言,又像在危言耸听:“文字不流通,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岌岌可危了。”
明知不可能是指凯姆特,拉米斯仍一个激灵,追问:“难道依靠这样做的你,趋势就能被逆转?”眼神咄咄逼人。
纵然眼前的男孩是王国高贵的王子,此时此地,他还是自己的学生,老师的尊严在学校中不容轻蔑。但卡伊并未被激怒分毫,神态依旧平和,“我仅在尽绵薄之力。可或许某天,它将得到翻倍,变十倍、百倍。殿下,不要随意忽视一滴水的力量。”
拉米斯心头一震。
“殿下,我先告辞了。”微微躬身致意,卡伊优雅地跨出脚步,拉米斯惊觉以视线追随之际,他已消失在了门外。
醺黄的暮光潮水般浸没宽敞大道两边的景色,高低错落的建筑、行走和奔跑追逐的人们,快而平稳地自眼角倒退,数个拐弯,齐头并进的两匹彪马就领着车辇掠过了金白色的雄伟大门。
棕榈树与公羊石像交互恭迎,一道熟悉的身姿蓦地扑来,转眼错身。
“伊蒙霍特|普!”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立时住了脚。他方才一直在想事情,以致注意不到归来的马车。一回身,已扯掉头巾,露出一头夺目金发的王子小跑到了他的跟前。
“晚安,殿下。”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对那紧急在好一段距离外拉停了马的可怜侍卫,使了安抚的眼神。
拉米斯打量了伊蒙一眼,不觉蹙起眉:“都入夜了,父王还让你出去办事?”
他只笑道:“殿下唤住我,可是有事吩咐?”
被他一提,拉米斯瞬间记了起来,静了静,开口时声音沉了几分:“我想打听一个人。”
伊蒙霍特|普的表情稍有松动,随即收敛无痕。晓蓠受邀请作客潘索尔的家族本部一事他是略有耳闻的,只是没想到,王子真的会向他打探那位前维西尔。
“请说。”
拉米斯却给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回答。
前往课室的一路安静、空荡。偶有甲虫在空中飞过,寻望看去,枝叶半掩间,三两个男孩正在树上嬉笑打闹。
这个时点,所有的班级才刚上完体育课,从学校偌大的空地上散去,但距离下节课其实也不到三刻钟,他习惯提早到,能做更充份的准备。
今天他带了《死者之书》的陶土摘抄本,虽然是现存全本的八分之一,他这般带在身上仍是禁不住手忙脚乱。
“老师,我帮你!”
拉米斯由斜前方大步走来,不由分说双手搭在了最外侧的陶土上。
把几块陶土文书安然叠放在了教坛的边沿,卡伊转过头:“有劳殿下了。”
拉米斯嘴角微勾,没有说话。卡伊见状,也静默着,检视起用作这堂课教材的《死者之书》。当修长骨感的手指翻过第一块陶土,他的声音在只有两人的课室中,不疾不徐地荡开。
“不知我有什么能为殿下效劳?”
成群结队的学生们发出的哄闹声忽近忽远。
“你肯定知道潘索尔。”
卡伊指尖一顿,心念微动间视线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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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第一眼觉得卡伊面熟,是他在父王的登基宴上远远瞧见过前者和财政大臣站到一起。同样的瘦长身形,相互的熟稔举止,按伊蒙的解答,他恍悟这本就是父与子之间的关联体现。
不需要作任何观察,直觉都告诉他,别妄想从母后或身边可靠的人口中获悉潘索尔的底细。对这点,他是有点恼晓蓠的。他搞不清她到底为什么要向自己隐瞒和潘索尔的事。在阿瓦利斯的五年,甚至可以说,在这位前维西尔不期而至前,晓蓠跟他一直是无话不谈。
多亏卡伊。
潘索尔是吉瑟赫珀鲁拉王时代过渡而来的大臣,背后有一个跟从新王国崛起之路一步步走来的强大家族。曾经它是他的靠山,因他官拜宰相再现无限风光,如今、将来,他是这片富饶田地的管理者,毋宁说耕耘者,故要适时、适量地灌溉泥土及作物,但首先,他得选取到优质的水源。
所以,原来——拉米斯理解到——潘索尔是在到处给子嗣找导师。
晓蓠于是不幸地被相中!她还答应了!
“殿下,你再擦下去,这张莎草纸就要穿了。”
耳边响起那道熟悉不已的声音。拉米斯像被施了咒似的,不假思索停下手中动作。
“你来了?”猝不及防的惊喜过后,他忙查看据说快要穿洞的莎草纸,上面的东西可是他抄写了个把小时的成果。只一眼,他就知道离报废还差着呢,“没啊。仍安然无恙的。”
她瞅着他把象牙纸擦往搁放芦苇笔的笔架贴边放下,抿嘴一笑,然后注意依次落在“画”满整一面碑铭体的纸,跟他侧前方的陶土板上,惊奇道:“殿下怎么起了兴致抄写《死者之书》?这摘录的陶土文书又是哪来的?”
平时拉米斯有闲情,往往只会着迷研究文书库借出的各诺姆建筑档案,要么跑到马厩给马驹刷毛添粮加好感,此般场景她前所未见。
拉米斯顺着她的视线拿起陶土板,脑中浮现卡伊答应借给自己时,表面如昔波澜不兴的模样。
“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卡伊老师?”
她当然有印象。他们原来的数学老师病了,由此人暂替,他后来还兼顾拉米斯的文赋课。能同时担任王子班上的数学与文赋老师,卡伊自不是泛泛之辈,但她一开始并没有深想。
《死者之书》其实是阿蒙神大神庙首度扩修时,刻在一间独立殿室的祭司体铭文,表现了新王国第二任法老对自己作为阿蒙神的地面代言人,将在日后经冥界前往来生期间,获得如何待遇的愿景。可想而知,这根本不是轻易出现在课堂上的教学内容,遑论留给过早接触的学生们当家庭功课。
“他借给殿下这个做什么?”即便拉米斯贵为王子,这样的陶土摘抄本也不是远未成为大祭司的他有资格保管的。
浅金色的脑袋歪向一边:“说是借给我,实际是我半哄半求要回来的。老师原只打算用它作文赋课古典词藻的例子,大概想不到会在学生当中留下一块。”
她就知道。可是看他流露得色的神态,她的心随之明朗:“看来拉米斯很喜欢这位老师,我几乎以为他得罪殿下了。”
他点头又摇头,倏地一顿,狐疑之色飞掠眼底。“卡伊很厉害!当初我就觉得这个代课老师有意思,这两天才发现,他不仅会说,了解的还非常多。”
父母以外的活人,晓蓠没听他开口称赞过谁。
她稍扬起眉,“那真的太好了。”也许某天她将和这个叫卡伊的男子见上面,但就目前而言,她不准备过多探究拉米斯的学校生活。
目光无意滑过离书写盘不远的木制塞涅特棋盘,她端起黄金方桌一侧的猴子造型宽口金杯,喝下近半早已放凉的透着棕榈叶香的水。尽管拉米斯使用的北殿占地仅次塞提和图雅的东殿,其中正厅、偏厅、次偏厅、书房、寝室、提供侍从的房间一应俱全,他却甚少安排仆人守在正厅以外的房室,无论是访客最多的午前,抑或像现在将近傍晚的时分。
“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自久远时月流传的塞涅特棋至今有两种普遍的玩法,第一种在她看来颇像自己曾独自玩、后来跟父亲对玩的飞行棋。就算规行矩步地投色子行棋,同样越到后面,完成的难度越大。
她和拉米斯各执三枚棋子,在三列十行的棋盘上朝终点的“荷鲁斯之屋”蟠曲前进,过程中需要投两枚四面体色子,并合计它们接触桌面的点数作为前进的步数,其中一枚标注1、2、3、1,另一枚是1、2、3、无。若投出合计点数为1、5、6,可再投一次,不设上限,但除非场上己方只有一枚棋,否则不得连续移动超过两次。另外,唯有当出现“6”的结果,场下棋子才能被放置起点。
表面上十分靠运气的游戏,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拉米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