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枚棋落在第二十四格“三重真理之屋”,第二枚则在第十八格“美人之屋”,相比晓蓠领先不小幅度。可惜他一连投出三回“1”点,继两番让棋子落入第十九格“水之屋”而退至第十七格“复活之屋”后,不得已将领头的棋子移到第二十五格“双重真理之屋”,按规则重返起点。
她不厚道地笑了,拾起残留他手心温度的两枚色子,并未马上动作。
“殿下有其它的烦恼?”
拉米斯收起无语凝噎的沉默表情,兴味一笑:“今日朝议上,大臣们为扩建大神庙还是托特神神庙,在父王面前争论得不可开交。”
她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凯姆特处于征战时期,战备和粮草的供应不可出问题。纵使陛下有意应允,财政大臣亦必然反对。”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帕塞尔大人的确反对了维西尔藉西得节之际,扩建在太阳|城的托特神神庙,但却是以父王由犹比凯旋后,国库应优先确保大神庙扩建的理由反驳。”
她张口无言,猛然记起色子仍在手上,信手投出,棋子因未能在行棋后落入美人之屋,本回合轮空。
她想了想问:“殿下对两方都不同意?”
他握起右手支着脸颊,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住棋盘,“这要看犹比人是不是诚心臣服。”
难为拉米斯已懂得思远。她忽略心中的微妙感,接过话:“无论如何,恩努大人的奏请定会落空。”
塞提向来善断,很容易捕捉住事情的中心,达到速战速决。尤其这项争论并不牵扯到复杂的因果关联。从他身上,她不时看到帕拉米苏的影子。
那双琥珀色眸乍一亮:“你怎么猜到的?”
晓蓠只微微笑着。
“确实落空了,而且帕塞尔大人的提议后来居上,为父王所采纳。”拉米斯的兴致依旧高昂:“西得节毕竟是阿蒙神的节日,只要细想一下,都该清楚选择哪方。”
她无奈失笑,“不单是这缘故。”面对小王子敏锐的疑惑眼神,她话锋一转:“说起来,殿下怎么会了解这些?”据她所知,塞提尚未让拉米斯参政,也就鲜少跟他提朝堂上的大小国是。
“伊蒙告诉我的。今天放学后我去正殿找父王,被外出回来的伊蒙拦下了。”
话虽如此,他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伊蒙先生为何要……”前一刻还挂在晓蓠嘴角的笑意遽然僵住。
伊蒙霍特|普,塔尼斯出身的文吏,在被正式任命为塞提的随行书记官前,曾在仍身兼三职的帕拉米苏手下干过近两年的文书工作。基于帕拉米苏的职务性质,伊蒙不同程度沾过陵墓修建、军需拟定以及勘察神庙新采石场的事务,这极大丰富了他的经历,不多时便引起了镇压利比亚叛乱归来的塞提的注意。其时伊蒙不过二十岁出头。
是什么让他大胆地跟拉米斯说起朝政之事?为了替明日的仕途铺路?
然任谁旁观,都不会断言这唯一的正统储君他日必有所作为,甚至来自北部家族的统治维持得了多久亦是未知,像伊蒙这样受命运眷顾来到这一位置的人,理所当然不会在此时就将赌注押在拉米斯身上。他无疑是幸运的,可在塞提眼皮下,他更是安守本份的。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的话兀自打住,拉米斯却还是看出了她的不解,略有些不以为然:“伊蒙愿意给我讲朝议上大臣们的动向我求之不得,父王可是多一个字都不跟我提。再说他不过偶尔为之,有时候我要左拐右绕才套得出更多。”
对他的懵懂晓蓠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极力压住发笑的冲动。
便由着他吧。路漫漫,拉米斯有必要累积更多骄傲的资本。
“怎么了?表情这么古怪。”拉米斯端详了她半晌,目光划过棋盘,咕哝道:“再不认真下棋,输了是要受罚的。”
闻言,晓蓠的思绪被瞬间拉回棋盘上。接连投出最大点数,拉米斯已扳回一大截落后的形势,如他所言,她若不多努力,输掉整盘棋随时是一愣神间的事。
但对手是他的话,输或者赢,于她并没什么重要性。
一声清脆的笑末了溢出了唇边:“殿下越来越精于布局行棋,晓蓠即使输了也心悦臣服。”
他不像他大多热衷于繁复的同学们,但凡在自行随意的场合,常常身着一套亚麻短衫短裙了事,配饰除了必戴的耳环,手上的臂镯、腕环,其余一律摘下。这是他把仆从都安排在正厅范围的原因之二,他清楚自己看起来同一个底比斯中层家庭的孩子无异。
可是,当眼帘此际直映入她的巧笑倩兮,他仿佛还可以透过那泛起星光般涟漪的黑眼睛觑见这样的自己,一张写尽年少的脸无来由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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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偌宽的、和王宫正殿门外一样排满对望公羊石雕的长长甬道,晓蓠在挡去艳阳的殿宇阴翳下,看到了一个虔诚仰望着受供神像的清尘男子,哪怕他的衣着装扮无不将他与世俗捆绑在一起。
“贵安,卡埃大人。”
“我们相识已有多久?你无需拘束,晓蓠。”
卡埃悄声转过身,一双明净的棕眸,自始挂着不为外间惊扰的神情的面容,总教人认为他有洞穿凡世种种的智慧。
她垂下交叉触臂的双手,恢复站姿:“你乃阿蒙神的主祭司。在你面前,除了陛下,连维西尔都要尊让三分,我又如何敢冒犯神颜?”
六十余呎挑高的神庙正殿,涂抹内墙的底比斯主神一家的斑斓壁画美轮美奂,神的威严及慈爱,经由凡人工匠镌刻的一串串铭文投射得淋漓尽致。这所殿宇独属于阿蒙神,其妻子的神像被供奉在各自的神庙中,又在百年前被纳进扩大了面积的大神庙范围,可光是身置壁画的环绕之下,已足够令她生出他们的谈话被围观着的错觉。
卡埃轻轻扬眉,“此话说得好像你比我更通晓祂的意旨。”
眨眨眼打量对方隐约含笑的眉眼,晓蓠忍不住莞尔:“望卡埃大人明察。”说罢,她侧身让尾随的神侍将东西递上,“之前借的‘众神飨宴’,现在完好归还与你。”
卡埃颔首,打手势往远处的角落一指,神侍转即把细心卷起的莎草纸画,送向常用于祈祭场合放置没药等香料的长桌。也正是这时,她注意到了一样与此时此地不太相融的物件。
“我刚撞见匆匆离开的帕塞尔大人属下的国土测量师,你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吗?”卡埃说得没错,他们相识不是一年半载了,因而在极短的礼节过后,她不忌讳直话直说。
卡埃微妙地凝了她须臾,迈步到古老却弥新的乌木桌前拿起一叠莎草纸,绣有财务院纹章的芦苇篮就在旁边。被戈壁与疏木草原包围的黑土地,上乘木材的价格从不比黄金低廉,有时候甚至更高。
“好多的莲花柱……”她接过少量图纸,一眼便看出结论,抬头问:“是大神庙的扩建设计?”
卡埃抽换着手中图纸,上面的景物构图他自收下后无需再看,“似乎是昨日朝议的成果。晓蓠不是提到财务院的使者匆匆离开么?他正要出发前往古实,调运黄金。”
晓蓠明白过来,“陛下一连征讨迦南乃至犹比地区,本来战备和粮草的耗损可以靠沿线的供应填补,却碰上亚述横加插手,成了泡影。当前国库已不足以再支持和扩建大神庙同等规模的工事。”
“即使被选择的是太阳|城的托特神神庙,所费资金亦不会大幅低于修建大神庙动用到的。”卡埃像发现什么珍稀奇象,不动声息地盯住晓蓠的愁容看了又看,“但你在王宫深处竟还倍加关心遥远的战线,叫我吃惊。”
“宫闱朝堂一墙之隔,最不必费心思探来的就是朝上热议之事。”
塞提亲征在外,朝议由维西尔恩努主持如常举行,不同的是无事启奏的低位朝臣可免上朝。而就算她关起耳朵,不去听宫内包含朝议话题的各色流言,基于她和图雅母子朝夕相对,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均会略闻一二。
“那你兴许明了,何以被选中的是大神庙。”
对上卡埃洞悉中别有意味的眼神,晓蓠顿觉自己落入一场善意的捉弄。用“兴许”一词分明欲擒故纵,但这位阿蒙祭司就是有这个能耐,让人难以从他的言行琢磨出刁难之意。
她递还图纸,语调自然:“莫不是陛下英明?”
“王的英明,须透过察辨朝臣的用意折射体现。”
昨天听拉米斯侃侃而谈,她便猜到,塞提除了顾及西得节是埃及恢复统一之际,当权者为阿蒙神所设的庆节,必还有其它因素。
好比说,维持诺姆之间的势力倾斜。
看了看卡埃亲手收掇财务院送来的扩建蓝图,晓蓠踱步到就近的画壁前,定睛仰视。阿蒙神的妻子姆忒一手持饰有雄狮鬃毛的权杖,另一只手端握雕刻雌狮形象的金色酒杯,脚下是莲花、罂粟和风茄:“诚然,仅凭财务大臣,尚不足以压服身份更尊贵的维西尔,更别说陛下推崇以睿智见称的托特神众所周知。”
“你认识斯普塔吗?”
乍听这个名字,晓蓠一愣,晃神间,一丝白光闪过她的脑海。她转过身,卡埃正目送奉命带走芦苇篮的神侍,“可是前维西尔潘索尔之子?”
卡埃并没应声望向她,但明显他收到了想要的答案,犹自接道:“正是这位建事院内少数享有‘金字塔设计师’之誉的副监事,在陛下随身书记官开出的明路上再接再厉,指出托特神神庙刚要进行一项地下水道改向的拓宽工事,短期无法实施扩建,恩努大人方作罢。”
晓蓠却摇头:“我只知道他长年工作在外。”
“因为最近碰上三年一度的建事院监事轮换,建事大臣按例,召所有高级设计师及以上职衔的人员齐聚推举下任候选。而且过两个月就是他女儿的生辰,斯普塔应该会在王城逗留到那之后。”
晓蓠恍然。
“只不过,斯普塔所属的家族素与帕塞尔一氏话不投机,在其父跟后者同堂共事时尤为突显,昨日斯普塔竟肯出言相帮,才是真正匪夷所思又极有趣的一点。”他理平因处理图纸而起了褶皱的宽袖口,这才迎向她的视线,注视那已被描摹进脑中千万次的壁画。
“有什么可感到荒诞的,他们此时和维西尔各代表两个诺姆的中流砥柱。”话甫脱口,她忙错愕失了声。
卡埃一双浅淡笑眼扫过去:“你说出来了。”
微怔着与之交缠的黑眸油然浮起恼色。果然名副其实的捉弄。
“主祭司常居这隔绝尘嚣的圣所,怎么还能对朝堂表现出这样大的逸致?”
他的笑意随目光中别的什么几不可察地转深,“像你一开始说的,我乃阿蒙神的忠诚仆人,理当时刻觉察谁欲亵渎祂。”
花岗岩铺就的径道雕刻着水边丛生的芦苇,两侧雄伟的圆柱柱廊形如从浮雕壁变出的一枝枝莲花苞,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梯形的塔门,遥遥瞥见一众神侍偕同几名祭司护送雪松木船经过。
和奥皮特节当天主要在岸上进行的巡游仪式不同,在西得节的午夜,来自底比斯,载着成人大小的阿蒙神像的太阳船将从大神庙外的圣池启航,全程经水路巡行。
他们都是底比斯神庙的神仆。
这么想着,一张端婉的脸孔仿佛一抹刹那即逝的火星,骤亮滑过她的视野。
晓蓠快步跟了上去,到甬道口前却倏地停下,远望护船队的眼里徘徊着踟蹰,好半晌,复迈开步伐。
就在她即将抵达池边之际,那名身着与记忆中重叠的亚麻白袍的女子正好返身看来。
然而年岁终究瘦削了她的身姿,在曾闪耀不知名光华的面上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
“我以为你会退却。”同样遭到时间洗礼的声音,像一股渐渐枯细的泉流,自抹了散沫花汁液但俨然遮不住沟壑的唇瓣后淌出:“可是你没有。”
她认得自己。一瞬间晓蓠不知是喜是哀,沉默着低垂了眼帘。
“贵安,晓蓠小姐。”
晓蓠回了礼,“我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多年过去,我再不曾得到你的同袍的消息,我以为……遇见你我很高兴,妮菲塔拉。”
“他们都在去往来生的路上,唯余我还未挣开自缚的茧,凝留在今世的因缘漩涡中。神官的时代已然过去,所幸我仍可以从天上诸星闻悉你的安好。”妮菲塔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却都不及亲眼确认,能令我感到对菲玛他们有一个踏实的交代。”
她的视线霎时有些模糊。“你不是在底比斯神庙吗?如今我在大神庙负责抄写祈祷文,多的是机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