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天,一般而言,现在肯定有兵马自哈图萨城从后追赶。因此只要精神情况允许,她不能在一个落脚点逗留太久。
由伊纳尔和皮皮共同制定的计划路线,是以哈图萨为起点,向南行进,渡过奥伦特河谷,在乌加利特城进行物资补给后继续南下,进入位于迦南西海岸的阿穆路王国管治范围。
阿穆路王国尽管在苏皮路里乌玛一世的强势征战下,被纳入了赫梯帝国的疆域版图,但相较东北边的卡叠什公国则拥有程度更高的自主权,国内的民众对赫梯的中央集权统治可有可无。
与卡叠什公国一样,阿穆路虽独立为一个国家,可是国内只有一个主城和周边少数小面积的城市、村落。国内治安也许不比像哈图萨那样的大城市,但来访者从不需要担心会有人盘查自己的身份。只要给得起钱,一切都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阿穆路主城的南边就是闻名遐迩的港口城市毕布罗斯城,城内有一个偌大的西密拉海港,滨临大绿海,有蜿蜒的海岸线,是优良的海湾港口,专供各类来往于塞浦路斯岛屿和陆地之间的船只停泊。
不同于赫梯的主要海港城市乌加利特,任何想在这里发船或卸货的船只都不需要登记和核实船主、船只的资料信息,但是城市的主要财政来源却是依靠于对船商收取昂贵的海峡通行税和停泊入港税。
海港城毕布罗斯承继了阿穆路自由散漫的管治作风,和《圣经》多次提到的推罗王国一样是典型的拜金国家。尽管如此,阿穆路王国和卡叠什公国对西亚各国的意义不仅仅是重要的地理交通枢纽,也是历来为强国争夺的战略要塞。埃及和赫梯这两个国家就是很好的例子,为了夺取此地理咽喉区域的控制权已发生过数次大规模的军事交锋。
帕苏伊将会在毕布罗斯送晓蓠上船,完全脱离赫梯皇帝和元老院的追捕,然后启程返回哈图萨城。
“离开了赫梯,我该去哪里呢?”晓蓠单手支着下巴,自言自语般问道。
踏出吐瓦纳城后,两人总共用了四天的时间来到毕布罗斯。如今他们在一家顾客以船商为主的旅馆投宿,稍作歇息。晓蓠吃饱了十多天以来第一顿安乐饭后开始思考自己的去向问题。
“你有什么打算?继续漫无目的地找『愿望杯』?”
晓蓠随意地摆了摆手:“别给我提这个,烦。”
“还是『苍翠的水滴』、『女神爱子』或者『火焰纹章』?”
她忍不住白了笑意盈盈的帕苏伊一眼:“够了。你自己也知道,沿途经过的一些城镇也好,村庄也好,根本问不到一丝和这三个词有关的线索。唯一一次发现有眉目了,说什么他们的村长收藏有一块家传泥版,到了那个村长的家里,才知道那个村长精神已经不太正常,闹了笑话一个!”
“我发现有时候你的善忘是为了记住其他无关痛痒的事。”
“什么无关痛痒!你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在着急什么。”
帕苏伊放下陶瓷杯,悠悠道:“嗯,说得好。那趁离你上船还有一晚的时间,我们来好好探讨一下你在着急什么。”
晓蓠嘴角抽搐,决定不和他说话了。她突然回想到,以前和马里耶特无论是讨论抑或是争辩,每次都是她先败下阵,摇白旗投降。
“其实能像这样骑马四处游走也好。我带着你离开,东南西北,总有一个可以容纳我们的地方。”
“什么?”晓蓠猛然回神,诧异望向兀自入迷的帕苏伊。她略带尴尬地笑道:“你这算是告白?”
他摇头:“我欣赏你的自信、才智、应变力和稚气未脱,但还远远谈不上男女爱情的喜欢。你对我来说,依然是个迷雾重重的陌生人,尽管和你相处时我感觉很舒服。”
晓蓠气结。稚气未脱?这算是夸奖吗?“那你为什么这样说?”
“离开哈图萨城后,沿途的见闻使我觉得自己的视野一直停留在帝都内,太过狭窄了。即便和其他神殿的祭司通信,所接触到的信息量也只是微薄一角。”
“同意。所以才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随后,他方才的话令她意识到一件事:“对了,你准备怎么办?我是说你回到哈图萨会不会被重罚?”
“也许会,也许不会。只要塔鲁殿下醒来,一切自会迎刃而解。仍然昏迷的话……”帕苏伊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径直看进晓蓠深褐色的瞳孔:“所以我刚才的话,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晓蓠顿然脸红,原本消失无影的尴尬又重新涌现。“别玩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旅行的!再说你自己刚刚也说到,我的旅程漫无目的,而我要找的东西更是无处可寻。你这时又说想和我到处走?自相矛盾!”尔后她想到了塔鲁。脑中一旦出现他沉睡面容的影像,愧疚便漫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况且,我对不起塔鲁。伊纳尔即使恨我也很正常,我既辜负了他们两个的信任,也无法回应塔鲁对自己的感情。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有太多牵扯了,所以才想尽快离开。你也是,帕苏伊。”
“是我的话启发你想到那样冒险的方法的。我应该再早些发现你误会了我意思。塔鲁殿下受伤昏迷的事,我同样有责任。如果要受罚,你不该是独自承担的一个。”
晓蓠重重地摇头,“我们那边有句谚语——解铃还须系铃人。对应在塔鲁身上,就是雷击造成了塔鲁的结巴,说不定雷击能帮他治愈六年前遗留的病症。我想到这个主意后,就风风火火地制定了这个行动计划,没周全考虑突发状况要怎样去应付。像雷电这样的自然现象,我当然没法预知和操控,但是不可否认,是我亲手做了这一切,导致这个局面。所以你不必为减轻我的罪恶感而护短。”
帕苏伊沉默了片刻。“也对。”
“可是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受罚,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却一再连累帮助我的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晓蓠苦恼地望着窗外的蔚蓝海岸。
帕苏伊想伸手安抚她,却始终无法做到。
“我们出去走走吧。黄昏下的大海会很美。”
晓蓠点头应允。她在心底疑问,帕苏伊怎么会知道?
旅馆和西密拉海港仅一街之隔。没走多远,晓蓠便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咸味和腥味,那是独属于大海的气息。
清凉的海风阵阵吹来,连日来的不快心情似被一扫而空。
映入眼帘是沿着海岸线紧密停泊在一起的众多船只,从大规模的远洋帆船到体型瘦小的独木舟,让人目不暇接。即使是在接近天黑的时分,货船的船主仍吆喝着商人协助卸货,小船的船家们则一刻不停地招揽客人,为生计忙活,收帆的渔船船身上铺开着一张张的渔网,渔家打灯在船舱内享用起忙碌了一天后的丰盛晚餐。这就是一个港口城市每天都会上演的鲜活场景。
“有种叫人怀念的感觉。”
“帕苏伊以前曾到过海边吗?或者乌加利特那样的城市?难道真的一直呆在哈图萨,没拜访过其他城市?”晓蓠微偏过头,仰视他的侧脸。
“没有。我不记得我有见过大海。”
“那真是神奇了。”
“或许我是在上一个轮回里见过吧。”
“你相信有轮回转生?”
“你可是在和一个祭司对话。”帕苏伊侧过头,眼里装着静谧的笑意。
“我一直觉得祭司什么的都是大骗子。”晓蓠遥望海景,没看见他的微笑。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让你信服的人或事。”
“大概。不过那应该是我彻底绝望的时候了。”
太阳渐渐沉入海平线,热烈的余晖烧红了整个天际,将海面染成一片金黄。
“我们该回去了。”
“我还想多看一会。西密拉海港真的好美。”
“入夜后的毕布罗斯将会很不安全,经常有盗贼出没抢去游人的贵重物品。”
晓蓠又一次完败。
两个人几乎是肩并肩地走在阔落的堤岸大街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安静而微妙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旅馆所在的街道。
“已经,过去一天了。”晓蓠最终打破了沉默。“明天早上,我就要乘船离开。”
“船会在西顿的海港停靠半天,如果有需要可以上岸购买补给品。”
“我知道了。”晓蓠暗叹,这真是磨人的对话啊。
“有条件的话,给伊纳尔殿下和皮瓦瑟希殿下写信报平安吧。”
晓蓠苦笑,“我不会写字,只会画画。怎么办呢?”
“所以幸好伊纳尔殿下他们决定把你救出来,否则你若是被流放到卡帕西亚的牧场奴役,没准三天你就累倒了。”
晓蓠皱眉望天,“想不到元老院会这样判罚。听皮皮说近十几年来有少数农场、牧场变成了‘国中国’,在那里被使役的奴隶都遭到残酷的剥削和虐待。单是想想就叫人发抖。”
“卡帕西亚的牧场归属大神殿管辖,情况不会那么可怕。只是你犯的是重罪,在赫梯的统治范围内还有什么资格指望刑罚会轻松自在?你应该高兴,判下来的不是死刑,也不是即日执行,不然要把你换出来就困难多了。”
“奈琪她……大家千万不要有事啊。”
“伊纳尔殿下是前皇妃诞下的幼子,当朝的四皇子,你要相信他。”
在晓蓠堪比乌龟爬行的速度下,他们总算踱回到旅馆门前。正当帕苏伊要走进去之际,晓蓠忽然停下脚步对他说:“现在集市还在开,我去买点东西,你帮我捎回去。算是报答你们的一点心意!”她说罢就转身奔去,边跑边朝他挥手:“放心,我很快回来!”
“晓蓠!”帕苏伊想追上去,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竟感到胸口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待收回神绪,再重新跑到路口,已全然不见人影。
她要离开。晓蓠在奔跑时对自己说,离开,然后走得越远越好。远离在乎她或她在乎的人。
塔鲁昏迷这件事提醒了她,自己每一个对历史人物的举动都可能引发超乎预料的后果,因此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产生多余的感情,谁也不行。包括图特。
今晚,在这座城市,对帕苏伊,是最后一次。
晓蓠赶到集市的时候,集市的商人们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家售卖海产品、手工艺品和刀具的商人仍在摆摊。
她意兴阑珊地买完礼物后,开始沿路折回。此际她一心为待会帕苏伊看到这些东西时的反应惴惴不安,丝毫没料到自己已被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悄悄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