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从来不苟言笑,如果祂笑了,人的死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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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天幕仿佛一张巨网,笼罩着快乐的梦,离开了梦的人快乐随之结束,只得重新忍受夜空的寂寞。
其实她早分不清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即便她睁着眼睛。
晓蓠侧躺在洁白的床褥上,她把裹着一层棉毛的茶色金玟被单拉至胸口。
这是一个简朴不失格调的房间,虽是位于偏苑的客房,却有独立的小巧阳台。今夜见不到月光,纵然有无数璀璨的星斗也照不亮房间的角落。捎着寒意的晚风扬起苹果绿的布帘,淡黄色的蚊帐在阴影中飘动。
晓蓠聆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大脑也跟着不安定,模糊不清的影像或重放或不停切换。只能归结于最近的一连串事情太令她烦乱。
她翻个身,整个头埋入了棉被下。她想起,自己好久没数绵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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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这个是,古董钟钟摆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尝试辨清四周的环境,然后见到了自己久违的房间。她正坐在古典梳妆台前。
镶有纯金边条的象牙古钟,金色的钟摆一晃一晃,平稳的滴答声赫然清晰。墙壁上覆有素雅的肉色碎花墙纸,垂挂在窗棂两边的是反光的白色雪纺窗纱,牢固的窗台框架已有上百年历史。
窗外的黄莺叫得欢快,短笛般悦耳的鸟鸣却听不真切。
扭动身子环视,房间的布置与摆设和自己印象中的完全重合。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种安慰的感觉。下一刻,门把被扭开的声音响起。
是一个少年。
他的肤色很深,近似于古铜色,有宽阔和略微饱满的额头,没有头发,或者说,头发被剃光了。他的头颅近长形,后脑勺比普通人长了一半。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人形外貌的智能机器人。他身上的打扮穿着也很不一般,像古埃及人。
他是谁?
在她打量他的时候,他却在观察她的房间。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上前将这个陌生的入侵者驱赶出境,甚至没有动弹的欲望。
这个少年想做什么?
没说一句话,也不吭声。他好像对她的书架十分感兴趣。她不解,她的书架有什么好研究的,跟其他同龄的英国青年一样收藏着《哈利波特》的全套小说、《罗密欧与朱丽叶》、《魔戒》三部曲、《暮光之城》系列——最后一个被她贴上了“《夜访吸血鬼》的愚昧颠覆者”标签,除此之外,《生物进化论》《孟德尔遗传定律》《地球六十亿年》《相对论》《人类的未来在何方》等著作也在她的收藏之列。
也许是她眼花。她竟瞥见他笑了。天啊,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像传说中的天使。
正当她走神恍惚,他往她走去。他悄然停在她跟前,俯身,以额相抵。她看到他翕动着优美的唇说着什么,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在说什么?
她仰起脸,想看清他的脸,并追问他的意图,却不意和他吻上了。
她一惊,但并不恐慌。因为她隐约有种感觉,自己期盼这个吻期盼了许久,许久。而当她张开眼,一张久违的脸孔映入了眼帘。
马里耶特?
梦是被打乱的现实的投影。没有联系,没有逻辑。
晓蓠眯着眼,屋外的阳光透了进来。她背手遮住双眼,“讨厌的梦。”
奈琪不早不晚地敲门进房,服侍她洗漱以及换上出席祭祀的服装。她昨晚就已告诉晓蓠,接下的两天需要颂赞的主要神祇是哪几位,晓蓠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你们信奉的神明真多”,就被奈琪当场提醒自己的话有多不敬。
缓过神,晓蓠已被穿戴整齐的皮皮领着穿过了皇宫的迎接大厅。
黄金闪耀的宫廷装潢贴合着茶红的花岗石,繁复华丽的红边紫纹地毯一直通往宫殿深处,半拉起的金红交叠落地窗帘使大厅看起来明亮却不至于刺眼,还有高耸的拜占庭式象牙白圆柱、精心打磨的的石阶和地砖、墙壁两边神态各异的妙龄少女陶土雕像群……
可惜她来不及一一欣赏,就被皮皮加快步速地引向他们的目的地。
哈图萨城的建筑,尤其是住宅,最明显的特点是不同的独立院落藉由廊道或石板小径相互连通。这点是她被自荐为导向的皮皮拉着闲逛内城以及内、外城交接地带时观察得出的结论。
哈图萨整座城市分为内城和外城。
外城城墙有两座主城门和一座正门,分别是东侧的帝王门、西侧的狮子门和正南的斯芬克斯门:狮子门用于平民百姓或外来商人的进出,帝王门专供皇室人员以及贵族大臣使用,斯芬克斯门则在外敌来犯、国王领兵出征以及凯旋而归时才会打开,庞大的外使访问团也可以从这道门进入。三座城门距离适中,最重要的是两座主城门旁边都建有防御高塔。此外还有地下隧道一样的地门。
外城西北低洼地区坐落着本国宗教尊奉的太阳女神和风暴神的神庙,两座神庙占据了大片面积,该区内也有不少的商铺、作坊、仓库、学校和贵族住宅。内城、或者说包括内城在内的南部地处高坡,分布着新兴建筑,大堡和宫殿是主要代表,西边的大神庙和东边的卫城要塞则已屹立了数百年甚至更久。
内、外城的分水岭是一道巨石城墙,尽管只有一层,但从防御工事的角度,气势不输外城同样由巨石块垒砌而成的双层城墙。单石墙的南边丝毫没有城内的气派,可密布的平民住宅、四通八达的街巷和喧嚷的集市为这座城市多添了几分人气,越往外,建筑分布越少,人烟越稀疏。
听夏姆说,皇帝出征前军队都会在狮子门附近的空地稍事扎营,待众士兵全部接受过“金星看得见”的水井涌出的圣水的洗礼与祝福,才会正式出发。
而无论是提出建造单层城墙,还是提案修复并屡次扩建双石墙的人,皆是苏皮路里乌玛一世,即赫梯的当朝统治者,塔鲁和伊纳尔的父亲。
他的功绩值得万民膜拜,晓蓠想,哪怕这些功绩需要建立在掠夺与奴役之上。
“晓蓠,你一定要跟紧我!万一走丢了,皇宫这么大,宫殿的通道又复杂得很,你一定会迷路的。要是错过了祭奠仪式,我又有的被他们笑话了!”
晓蓠穿着束身长袍,走动不如往日灵活,皮皮每次加快脚步,都让她有种快要摔倒的感觉。“皮皮,我方向感差是差了点,但离路痴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不过这座宫殿确实很大,估计有两个白金汉宫那么大。但这在情理之中,好歹是雄踞整个北米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帝国首都的最高权力象征。
奢华的布置,豪华的落地窗,是体现国家威严的最基本要素。大家都知道。
“这里的天顶好高……”晓蓠在心里向负责洁净皇宫的仆人们致敬。
穿过一段拱廊,阳光透过一个个宽大的石拱窗,洒落在灰色地面和织着繁花与日月星辰的茶边白底毛毯上。廊道的尽头是分列把守在两边的士兵。地毯引向另一段阴暗几近漆黑的廊道,但这段廊道不像刚才的那么长。晓蓠在走道的开端便已看到末端发出的微弱亮光。
“皮皮,为什么这里不打灯?”
“嘘!在仪式进行时是不能讲话的……不过现在举行的是月神的还是战争女神的祭祀呢?”
晓蓠朝走在自己跟前,同样压低声音提醒自己的男孩眯起了眼。比她说得还多,这个百步笑五十步的小鬼!
越接近举行祭祀的神秘地方,自方才就隐隐传来的像神父在做弥撒时诵念一样的声音越发清晰。她随皮皮一同停下,瞬间被这偌大的厅堂震撼到。
中央的祭坛呈七芒星形状,每个角中间都立有一根巨型石柱。方正石柱基部刻着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而缠绕圆柱柱身的状似变色龙、蛇与中国龙之间的图腾则显示出飞腾的气势,方正柱顶静静燃烧着炽烈的红火。七根等大的巨型圆石柱,围着几近雪白的祭坛,组成了两个七芒星阵。
外部的环形墙壁是浮雕的世界。墙壁高不可视,一座石阶沿环形墙壁攀沿而上,直达墙壁顶部。无数火把有序分布在石壁上。此时太阳升至天空正中,祭坛受阳光的径直投射,仿佛成了反光的镜子,周遭一下子变得明亮逼人。借着阳光,墙上的浮雕看得一清二楚。云霄中手持闪电的独眼男子狙击逃窜波涛汹涌的巨大海蛇,一对男女以山峦和平原为战地分别用矛和剑互相攻击,星月间神态端庄的女子单手支在弯月尖俯视云端下方,那些高耸苍穹的皇宫碉堡,渺小的平民房屋,水泉边向光亮之星祷告的祭司们,跟在巨大国王身后作战的军队……
从多视点切入,在岩石上刻出的线条宛若流水般自如。虽不比高浮雕的严肃与浑厚,这组由浅浮雕组成的平面画卷却自有一番柔情。
然而,晓蓠的视线不由得在真人和雕刻之间来会移动。
总体而言,眼前的这些人比现代人是差了标致的五官、模特般的身材,可即便换成市集、郊外的住民,也远没有浮雕岩壁的小人那样……矮小?肥胖?天,她都不知用什么形容词好了。或者山顶洞人,要不米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始祖苏美尔人,改用这些形象名词可能稍为贴合。真不知道赫梯人怎么会想到雕刻出这样的作品,难道他们认为自己就该跟人类祖先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又怎么解释那上面的“众神”个个健硕、姿容出挑?越想越纠结,估计皮皮口中南门的斯芬克斯像也相差无几。
塔鲁和伊纳尔优美的脸庞曲线、金发碧眸、白皙的皮肤和还不算太明显的胡渣、高挺的鼻梁、修长的手脚……就算以现代模特的评判标准,她也不能挑剔再多的了。而皮皮那已肌肉渐露的标准战士一样的小小身躯,潘什高瘦的身形以及夏姆一看就是适合当弓箭手的身板,虽然完全和模特什么的沾不上边,但也绝算不上难看。
或许她只是暂时走运而已,毕竟她此前遇到的都是非富则贵,说不定其他大多数古代平民真的长得和人猿无异,而像图特那样有着黑曜石深沉却明亮的眼睛,淡淡而狭长的眼线能在跃动摇曳的火光下愈发迷人,不是特别出挑但总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舍不得移开的古埃及人更是屈指可数。
噢不行、不行,晓蓠低头用手使劲掐脸颊,要控制好自己!明明昨晚才说好千万要克制,不能再胡思乱想。因为那个时侯,可是差点就出事了……
“晓晓晓、晓蓠,你、你、你来了。”
晓蓠此时抬起头。刚不久前还蜡像一样整齐、笔直阻挡她视线的贵族大臣们,现在已乖乖分列站在两边。
空出的过道中间,比贵族地位更高的人额系明黄编织细带,耳坠悬挂能和“太阳水滴”争辉的黄宝石耳环,胸前佩戴一串连一串的长珠链。能有如此显赫身份、制造如此排场的,自不然是尊贵的帝国二皇子以及四皇子,他们正领着随身侍从向目标走去。而这个目标,似乎不会是早就伏拜在地的皮皮。
好极,她发呆发过头了。
尽管刚刚有失于礼,自己身上的穿着也仅仅是平民服装,但于情于理,她也该在礼节上作出挽回。“晓蓠参见塔鲁殿下,伊纳尔殿下。”
塔鲁一愣,但随即回神。他温和的声线让晓蓠再一次感到安心:“不、不必行、行礼。皮皮,你也、也起来来来吧。”待两人一同站起后,仍旧相隔一段距离的他平淡地望着晓蓠,问:“什、什么时时时候、学、学的皇皇皇宫、宫礼仪?”
晓蓠一边纳闷为什么塔鲁就能“在仪式进行时讲话”,一边默默哀叹。塔鲁的口吃今天怎么严重了?在一旁听这堆古埃及语的人们一定很难受吧。果然,她听到了明目张胆的窃笑声。
调整好面部肌肉,晓蓠笑靥生姿:“回殿下,晓蓠是在伯德罗皮夫人的指导下学会的。贵国的皇宫礼仪虽分类繁多,但并不难学。”
好比这项问安礼,男的先跪下再来个“五体投地”,怎么看怎么像□□的麦加朝圣;而女的则是双手牵着两边的裙角,下跪,上半身贴地伏拜,只是对身体柔软度要求高,身肢稍有一点僵硬都会觉得煎熬。
有趣的是,这些皇宫礼仪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通通受用,倒是男女区别实在明显,也不知道是性别歧视抑或为了照顾两者的生理差异。然话说回来,平民百姓恐怕穷尽一生也踏不进这茶色宫殿的门槛。
晓蓠不多想,此时视线不经意掠过几乎和塔鲁并肩站立的伊纳尔。瞥见他满脸紧绷、表情毫无波澜的样子,晓蓠不由定住。是潘什的面瘫传染给他了吗?
她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