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昨晚回将军府,皮皮一路上绘声绘色的情景复述。其间确实提到过她离开后塔鲁的冷脸和伊纳尔的难色。当他承认到不单坊间热议两位殿下的关系,那样的传闻甚至蔓延到皇宫里面,迫使皇帝不得不下令平息(但八卦这种东西从来欲盖弥彰,各种私下猜测愈演愈烈),过后竟越说越兴奋,并且谈起同性恋面不改色,辗转说到自己的姐姐在埃及出席宴席,见识到两个有家室的男人如何在众目睽睽和自己妻子的眼皮之下搂搂抱抱。
晓蓠旋即得出两个结论:柯缇娅是伯德罗皮家族的大小姐,赫梯和埃及的开放程度不相上下。
“她曾到过埃及?”
“前几年几乎每年都去一次,她为此花掉的家里的黄金和宝石数量只有天上的星星晓得!”
“你不也很想去埃及看看的么?”
“两者不同!”
“……带兵攻打他国只需向国家讨黄金和宝石花是吗?”
“你、你居然这样看我?晓蓠,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很好,那我们就冷战吧。”
回忆至此,晓蓠嘴边扬起不为人察觉的笑意。古埃及,尼罗河的赠礼。多希望可以踏上那一片土地,管他什么政治,管他什么身份立场,她只想纯粹抱着朝圣者的崇敬心态,一睹那个有着灿烂文化的太阳的国度。
忽然,一把冷不丁蹦出来的声音打断晓蓠的思绪。
“晓蓠小姐,你的异族朋友可好?”
她的警惕瞬间提高。晓蓠僵直着背,向提问者欠身答道:“回伊纳尔殿下的话,晓蓠的朋友很好。晓蓠代表他衷心感谢殿下的关心。”
“你的朋友可有落脚的地方?我能知道,他是否还在哈图萨城内?”
晓蓠开始头皮发麻。昨晚她和图特在一起的时候伊纳尔根本不在场,皮皮直至刚才都没有和伊纳尔对话的机会,另外的两名随从一个护主回宫去了,一个完全不像话匣子,所以只能是塔鲁跟伊纳尔提起过图特。
其实依照当时的环境,若非她的红衣在舞娘们都退场的广场中太过抢眼,皮皮不可能发现她,她也就不会在意乱情迷的那一秒钟被叫住,致使她慌乱中用尴尬的姿势转过了身。
那一刻,她看见了什么?
塔鲁的比这该死的高原冬夜还彻骨寒冷的眼光和那微抿的嘴角。明明在夜里,四周的能见度并不高,可怎么轻度近视的她偏偏将他“不高兴”的信息收纳得一干二净?
又或许她该感激给本就将燃烧殆尽的篝火打了冷冻剂的呼啸寒风。否则,她铁定会手足无措。一边是埃及王国的高位者,另一边则是赫梯帝国的皇子。要是不是夜深了,或者篝火还很旺,足够照明之用,正在莫名生气的塔鲁——或者潘什,皮皮也绝对会得意洋洋地发表他的高见——就极有可能识破图特的身份,然后绝对会邀请图特到将军府小坐歇息。甚至是皇宫,谁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她都不敢想象了。
幸好图特临危不乱,在她退回去后淡定自若地和塔鲁正面对视。晓蓠大脑正值当机状态,只听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配合他。她灵机一动,先装作惊讶,然后和平常一样老练地向他介绍塔鲁他们的身份。
她虽没有泄露自己内心焦躁的担忧,然而在两人不得不分别时,他俯视自己的眼神中,却分明多了一抹暖意。晓蓠很想知道,那个吻如果顺利吻上了,她又能在他眼里看到怎样的景色。
但是,伊纳尔如今提起他的意图是什么?她无法确定,一如她迄今仍不明白塔鲁昨晚露出那样的神情的原因为何。是为了什么呢?
晓蓠稍带疑惑地看向从方才起就一直缄默的塔鲁。会是塔鲁的意思吗,因为觉得图特的身份可疑,继而怀疑起她来,所以用伊纳尔的话试探她?她的目光在塔鲁和伊纳尔之间游弋。假如她的想法是正确的……想到这,心有一瞬间的抽痛,只是,无可厚非不是吗。
然而,倘若这是由她起的祸,她就要竭尽所能排除殃及他人的可能。无论如何决不能泄露危害到图特的任何信息。办得到的话,她也要传达出自己不是间谍的讯息。
有些东西就像纸,皱了,任你如何抚平,始终恢复不到原样,譬如信任。
也许她已经无法不去感激与塔鲁的相遇,以及他们所给予的照顾。就算只有短短几天,对于身落古时空的她而言,弥足珍贵。
“是的,殿下,我相信我的朋友在这里有落脚之地。在重遇殿下们以前,就是他在照顾晓蓠。后来因为彼此的下一个落脚点不同,我们分开了。昨晚我和他不过是意外的重逢,就塔鲁殿下——”晓蓠往塔鲁投了一眼,接着转回伊纳尔的方向,边低垂着头边说:“潘什大人和伯德罗皮少公子所见,我们拥抱是来自我家乡的传统。还请殿下不要见笑。”晓蓠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他投宿的地方,晓蓠猜,大概是在外城的旅馆或平民家将就几晚。万分抱歉,具体的晓蓠确实一无所知。望伊纳尔殿下见谅。”说完,晓蓠行了一个宽罪的礼。
伊纳尔似有不满,正欲追问,却被塔鲁抢先开口:“伊、伊纳、纳纳尔好、好奇而而而、而已。晓、晓蓠,你你你可、可以和、和皮皮先先先、先离开。”
晓蓠如获大赦。
谢过礼目送塔鲁和伊纳尔回去后,她一反常态,拉着皮皮直往门外走。这时皮皮倒死死扯着她,不让她继续往前走。
顾不得那些狗屁规定,晓蓠压抑想要大吼的冲动,捏着嗓子说:“我的皮皮大人,塔鲁殿下发话要我们先走,你怎么上了发条的指针似的老把我往回拉?”
“你又被伊纳尔殿下气到了吗?月神的祈祭仪式还没完,我们不能亵渎月神和她的祭司先行退场的。何况,你知不知道你再走下去,就会走到『阿丽娜庇佑之门』下面。那道门只允许众神的祭司们通过,其他人若像你疯子一样冲过去可会被视为蔑视神明,是要被抓起来押去受罚的。”
晓蓠顿时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必须等到这个仪式结束才能走?”
“就是这样。”皮皮耸了耸肩。干嘛这女人最近一碰上伊纳尔殿下就激动得要命,皮皮在心里嘀咕,这样下去早晚没命的是可怜的他。
就是这样。晓蓠叹了口气。不管多不愿意在这时面对塔鲁和伊纳尔,但,就是这样。
无奈之下,她只好转移注意力。刚刚匆忙之际,她和皮皮走到了整个厅堂的外沿高阶上,却没料到这里的视野更佳。
白色祭坛上的祭司口中念念有词——在她最初进来时听到的就是他的声音吧,尽管她一个词都没听懂,可必须承认,他的声音很好听。相比起塔鲁恍若春风的柔和嗓音,这个人每吐出的一个字音都仿佛是钢琴弹奏出来的音符一般婉转,那样悦耳,动听。
虽然从这个位置只看得到他的侧身,但她依然清楚见到他全身被纯白的带帽披风遮住,胸前以中心镶有晶莹透光,带着淡蓝的白石金链扣住,微垂在身前的双手十分白皙,和那没藏进风帽里的几丝……红色发丝,难以想象赫梯民族也会有留红发的人,会不会是染的呢,就像拉美西斯二世?只不过,这样的人和塔鲁平分秋色的几率应该很大,换作马里耶特与塔鲁对比的话尤是如此。
此际晓蓠不由想起今晨的梦,同时打了个冷颤。
她转向身旁的皮皮:“皮皮,这个仪式还有多久才结束啊?”
这回皮皮只“嘘”了一声,就没再理她。晓蓠斜睨了他一眼,也恢复平常的贵族姿态,如天鹅优雅地静立着,注视着。
可惜她的天鹅站姿没能维持超过十秒钟。当祭司以更无可挑剔的高雅姿势翻下风帽,晓蓠忍不住大声抽气。她一动不动任由自己的视线追随那名祭司,直到两名卫兵护送他走到那道石门下,方迟迟意识到要追过去。
皮皮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到,不得已紧跟着她:“晓蓠,你在做什么!不要过去,你忘了吗?喂!”
场内随即起哄。由于祭祀仪式已经完结,原先安份守在外面的士兵转眼间冲了进来捉拿肇事者。而这时的晓蓠全然不顾周围的骚动,她离开外沿的高阶,飞奔到那个男子消失的拱门前,但立刻就被刚才负责护送的卫兵用矛挡在了门口。
晓蓠激动地推搡着阻挡她前进的矛,一边高声大喊:“马里、马里耶特——马里耶特——别走,回来!是我,马里耶特——!!”
“休得无礼!这道门非祭司大人们不得通过。你这外族女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说话间其中一名士兵已将她按倒在地,喊得喉咙干涸的晓蓠只感到一阵强烈的痛感,大声叱骂的话她半句没听进去。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也听不懂。
“放开她。”
晓蓠微怔。依旧是陌生的语言,她却真切感受到言语中传递的力量。缓缓回头,伫立在她眼前的男子犹如浮雕壁上的天神,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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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些些了、了吗?”
晓蓠收回凝望杯中倒影的视线,仰头望向面露担忧的塔鲁。她扯出了微笑,放下铜茶杯,“我没事,谢谢。”
这个男人真是奇特。前一秒才暴风雨神降世般,没有一点温度的声音直令场内气压降了十万帕斯卡,士兵们噼里啪啦地全数跪倒在地;后一刻却又像只无害的小狮子,关怀起一只兔子的心情如何。
沉默了半晌,晓蓠忍不住开口问:“塔鲁,你真能找来那个人?”话音未落,她就后悔了。塔鲁乃赫梯二皇子,帝国皇位的第二名继承人,自己的问题竟不经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了,难道真以为心情差可以用作轻视皇族的借口么。
塔鲁点了点头。她知道他说话不方便,仅仅尴尬一笑,便别开了脸。
侥幸逃过受押之苦,晓蓠从皮皮口中得悉,她想要追上的人是他们国家的阿尔玛祭司,刚上任不久。
赫梯宗教信奉的月神有两位,分别是他们自身宗教形成初期诞生的月神卡什库,和古赫梯神话中的月神阿尔玛。由于赫梯信奉多神,每年普鲁里节举行的祭祀仪式无法全部祭拜,因此苏皮路里乌玛一世下令,除了有自己主城的神祇,如阿丽娜女神和铁列平神,其他主神的祭祀交错举行。而两位月神的新年祭祀则以“太阳消失于白日,天空完全成黑夜”的日期为界线轮换举行,由于这种异象出现毫无规律可言,所以两者在普鲁里节分得的供奉年期也长短不一。
从描述可知,他们指的『异象』只能是日全食。
“我们启程的前一天太阳正巧从天空不见了。回到家当晚老哥竟跟我说,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被克丽雅姐姐举荐为新一任的阿尔玛祭司。真是古怪。”
晓蓠思忖着这名男子是马里耶特的可能性。他的每个动作无不经过精雕细琢,而且纵然只是短短一瞥,她依旧能够断定,这个时代不会有他如此精致的容貌。
塔鲁此时离开石凳,在晓蓠跟侧蹲了下来。晓蓠察觉到身旁的动静,她微微扭过身子,俯视他。
“为为为什什、什么、想想想见见、见他他?”
晓蓠眨了眨眼:“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帕帕帕、苏、苏伊,是是是赫赫、赫梯梯的、阿尔玛祭祭、祭司。”
“帕苏伊是他的名字?”
塔鲁点头。晓蓠又喝了口水。她很清楚,这样的争辩毫无意义。等那个人来了自然可以说明一切。
塔鲁见晓蓠似乎又陷入了沉思,恰好一绺黑发散落在了她的左耳前。塔鲁屏息,一股未有过的暖流倏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抬起右手,静静地把这绺长发拨回耳后。然而,渐渐放下的手却停滞在了半空。哦对了,他一直想知道这个女孩的肌肤和其他女性会不会有所不同,他想要抚摩一下她的脸颊。
“禀告二皇子,阿尔玛祭司大人带到。”
塔鲁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在晓蓠循声抬头的瞬间站起,恰好遮挡了她的视线。
“帕苏伊参见塔鲁殿下。”
塔鲁应声示意免礼,却不再有其他动作,也没从晓蓠跟前挪开一步。晓蓠一头雾水,只得自己站起走出他的背影笼罩。
那个男子正恭敬地站在不远处,酒红的及肩短发,碧绿色的瞳孔。祭坛上时披着的雪白风衣已没有了踪影,此时他穿着米黄色的棉质长袍。晓蓠感觉有些奇妙。但和刚才匆匆见到他一样,她的内心仍是满满的震惊,更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请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不对。她的大脑忽然蹦出一个声音。
塔鲁微微侧过身,朝晓蓠做了个手势,用古埃及语说道:“祭司大人认不认识这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