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双人舞的规则:不要踩到舞伴的脚超过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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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蓠·卡纳冯,你行的。”默默在心里念了三遍,她迈出了脚步。
挽起和纯白雪纺礼服搭配的咖啡色披肩,揉了揉披散在脑后的长发,在进入酒店大堂的一瞬间,那微卷的黑发,宛如夜里的小河,借着枝型吊灯绚烂的灯光,闪烁出粼粼的微光。
晓蓠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型的化妆舞会,只是当听到父亲说会有皇室人员到场出席,她无由来地担忧了起来。
她不像其他贵族千金一般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金发碧眸,尽管这回举办舞会选择的酒店场地比以往大了一倍有多,那些王子公主应该不会注意到人山人海中这么一个她,但以防万一,晓蓠还是决定做她平常决不会做的事——把柔顺垂直的黑发烫成卷发。
她轻叹。那些所谓的皇室人员是太闲了吗,没事干嘛往这种平常如政府调高征税起点频率的贵族舞会掺一脚?
思维结构不同,无法理解。
从服务生的餐盘上随手拿起一杯橙汁。大致观察了来往的人,或挽着手臂密不可分,或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喝了一小口,她沿着偌大的舞会场边移动起来。
和往时的场地布置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选用的深红天鹅绒窗帘选色更鲜艳,也比以前的要厚和重。镶着金箔的天顶,复古圆柱上巴洛克式的白色雕刻花纹,华贵吊灯托着静静燃烧的蜡烛,整个会场金碧辉煌。
会场中央大面积舞池的大理石地板黑白方格相间,倒映出随着流畅旋律优雅相拥旋转的人影,他们无一打扮得大方得体。可在她看到有人身穿碎青花纹的白色旗袍,盘起浅棕色发髻,像一个上海滩的烟尘女子时,还是忍不住失神了几秒。
“卡纳冯小姐,好久不见。”
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她缓缓转过了身。打量了对方的紫红修身人鱼尾晚礼服和玫瑰红面具下的脸庞片刻,晓蓠才露出微笑:
“元小姐,好久不见。你最近过得可好?”
年轻女子手中端着喝剩一半的“娇兰佳人”,往她小步走去,姿态动人,“呵呵,你还记得我。”
“怎么会忘记。”晓蓠双眼弯起,“像您这样一位出色的艺术家,能记住您的大名是我的荣幸。倒是元小姐仅凭背影就能认出我,实在是喟叹不如。”
有着黑色长直发的女子比晓蓠高出近一个头,纵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此时仍是垂着头看她:“客套话我们就别再说了。晓蓠近来过得怎么样?”
晓蓠一笑,“还好,在为牛津的入学面试做准备。露西儿呢?上个月刚在《泰晤士报》的文化版读到你发表新作的报道。画集的名称是《晨曦之星的陨落》——讲的是路西法么?很不错的一个名字,《圣经》味十足。”
“新作发表后本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可是编辑打电话给我,说销售反应太热烈,要追加限量画册。”她晃着手中的高脚杯,杯中橘色的鸡尾酒一同晃动起来。
晓蓠望着那如酒名一般娇艳的液体,说道,“那不好吗?证明露西儿的作品很受公众追捧啊。”她顿了顿,视线自酒杯移开,投向正用温和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女子。
“精神产物的价值从不在于量的多少,而在于质的高低。艺术也一样。晓蓠是聪明的女孩,我想已不必多说。”呷了一口杯中物,她不以为意地眯起了眼,对晓蓠半伸出酒杯:“有兴趣尝尝『夏娃的禁果』吗?”
“我离成年还远着。况且,‘天使之吻’对我的诱惑更大些。”
女子轻笑了一声:“红灯区多的是偷尝禁果的青少年。我敢打赌,晓蓠不是屈从于死板规章的人。”说话间,她已招来侍应生,从托盘上取出一杯天使之吻,递向跟前的女孩,“懂得‘天使之吻’魅力的人,更应该知道这个吻的味道。”
晓蓠接过高脚杯,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鸡尾酒,闭上眼尝了一口,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可是她依然忍着,一点一点地把它喝完,嘴唇放开酒杯的同时不禁咳嗽起来。
女子取走空了的酒杯,好笑地盯着她:“暴殄天物。你这样很快会醉的。”
晓蓠暗暗懊恼自己的动摇,只好转移了话题:“露西儿自己一个?”
闻言,她顿了顿,随之侧过身,“他来了。”
晓蓠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禁怔住。
一个高挑的男子正往她们走来。
单靠目测,晓蓠就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人很高,绝对不止六英尺,而且就算裹着一身黑色绅士礼服披着黑色高领披风,依然遮不住那宽阔的双肩。一头有些凌乱的深色黑发下,是同样黑不见底的瞳孔。
她忍不住嘴角微扬。若不是有着近似病态的惨白肌肤,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会被多少人看成一团煤炭。然而他更像传说中的“暗夜贵族”——吸血鬼。
明明是踏着稳重的步伐,但在眨眼间,男子便已停在两人面前。
晓蓠首先反应过来,右手牵起贴身的裙边微微屈膝:
“您好,我是晓蓠·卡纳冯。很高兴认识您。”
他浅笑着颔首,冷峻的曲线有了刹那的柔和,一旁的女子却笑了出来:“你对着他不必这么严肃,虽然他看上去总是严肃得不得了。想想就知道,能当我舞伴的人又怎么会是古板的家伙呢?”
“露西儿,不要再到处误导别人。这一次你和你那位冷战得够久了,他都躲到中国了。”
“你敢提他!”她微怒一般瞪视着他,接着又恢复动人的笑容看向晓蓠:“晓蓠今晚还没跳过舞吧?”
晓蓠看看女子,点了点头,又看看这名高贵的陌生男子,男子正好也看着她,他转向自己,伸出左手同时身子前倾:“卡纳冯小姐,幸会。不知迷人的卡纳冯小姐是否愿意和我跳支舞?”
她愣了一会,把手放在上面:“当然愿意。”
两人走到舞池边,他轻轻搂着她的腰,新一支舞曲落下第一个音符,他们就旋转了起来。刚开始,晓蓠还略有走神,但很快,在他的引领下,她忘我地投入了角色当中。二人从边缘旋转到舞池中央,其他正在跳舞的贵族男女缓缓停下,自觉地退让出了空间。
无法自控地直直看进男子面具下的深黑眼睛,她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倏然消失了。她想,酒精似乎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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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普鲁里节的传统项目里面会有举办篝火晚会这一项,以至于每个参加晚会的贵族必须“以身作则”邀请城内任何一位异性平民作为舞伴,以至于她莫名其妙被卷了进去,以至于她居然在睡觉时重温了一年前仲夏舞会上的那一幕,以至于她此时不得不乖乖坐在青铜镜前,任侍女在脸上画着晚妆——
等等,这东西会不会引起皮肤过敏?
“晓蓠小姐,请披上头巾”奈琪递来一块长方形的白底赤红波浪花边头巾。
晓蓠接过,拿在手上端详了片刻,的确异国风味浓厚。
这块头巾是在将军夫人提供的可挑选的众多头巾中,她认为最适合自己的一块。其他的要么颜色和花纹搭配得太素雅,戴上去会把她显得更加纤瘦,要么整体过于花俏,不符合她的风格。
不过,她还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浪费多少时间,还要做多少个毫无逻辑关联的梦才能结束这次古代之旅?
边漫无边际地思索着有的没的,边摆弄着头巾和奈琪带过来的昂贵首饰。不多时,她便停下手中的动作。
“晓蓠小姐,您真美。”奈琪在身后低声说道。
“谢谢。”
凝望镜中铜黄色的镜像,一个面容娇小的少女也在审视着她。中间镶有朱红猫眼石的纯金发箍套在头巾上,浅红色的棉质露脐背心形上衣,配着同色纺纱长裙,茶色三角花边的披肩半搭在纤细的肩上。
晓蓠蹙眉,怎么看怎么古巴比伦风。
“奈琪相信小姐一定能迷倒众多贵族公子。”
她转过来,只见奈琪目光炯然,表情真切,全然看不出半分奉承的迹象。她自嘲笑笑:“若真如此惊艳,我倒只想把那个人吸引出来。”
“奈琪可以问小姐倾慕的是哪位贵族吗?”
“呵呵。他是外族人,今天可能会拜访哈图萨城。”面对不熟悉的人,纵然她对他并无“倾慕”之情,也无需澄清。
奈琪微微张开了嘴,意识到无礼后立即弯身道歉:“请原谅奈琪,奈琪没有任何意思……”
反应过来她失礼的原因,晓蓠轻拍双肩颤抖的女孩:“不必紧张。我也是外族人。”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外人。
尽管她那番话不算撒谎,但令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受困扰,晓蓠觉得很过意不去。
“那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出门参加庆典吗?”
奈琪似乎平复了情绪,语气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因为晓蓠小姐没有答应皮皮少爷的邀请成为他的舞伴,所以没有晚会伴侣的您理应在府内的单身男性全部出去后,老爷和夫人出门前外出参加普鲁里庆典。”
“那皮皮殿下等几位什么时候出发?”
奈琪大大的黑眼睛微微弯着:“皮皮少爷他们在天刚亮的时候已经出门了。因此如果晓蓠小姐认为做好准备了,便可以出发。”
她点点头:“听说今天有游园会。”
“是。不但集市的范围比平日扩大两倍有多,整个城内摆满各种小摊档,并且大街小巷会被舞姬、表演人员和凑热闹的居民与来访者挤满。晓蓠小姐还请亲自体验。”
“那万一看店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店铺不是要关起门来吗?”
“不会的。晓蓠小姐是考虑到盗贼的问题对吗?”奈琪顿了顿,接着说:“哈图萨城里基本没有人会去偷窃或者抢夺其他人的财产。”
“为什么?”晓蓠几乎是同时问道。
“有赖于皇帝陛下的管理有方。赫梯的律法素来十分严明。”
乌托邦?晓蓠那一刻只想到这个词。
“奈琪不去么?普鲁里节不是你们举国欢庆新年的大日子吗?”
奈琪眼神黯了下来:“奈琪是女仆,只管完成老爷、夫人和莫布总管吩咐的工作。”
晓蓠沉默了。昨天见到这个小女生的时候,还以为遇上了又一个丽丽塔,然而相处下来,却发现她比丽丽塔自卑了不止一点,反倒和怕生的娜娜丽略为相像。
她想到了图特,很好奇他是怎样把丽丽塔调教成那样一个不卑不亢却又忠诚服从的女侍的。
“所有参加庆典的人都必须化妆?”
她侧头:“不一定。只有接受了贵族邀请的平民女子需要,其他人大可随意。”
晓蓠静静望着她:“奈琪,以下这些话我不知道你听了会有什么感想,但我无意伤害你的自尊,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奈琪不知如何回应,一时愣了。
“我想,虽说你是被伯德罗皮将军带回来的战俘,以奴隶的身份留了在将军府,但那是最初的事,既然你现在已经是宅邸中的女侍,地位自然有别于最底层的奴隶。”晓蓠不禁喘起了气,要她这个把自由与平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现代人亲口说出贬低他人的话,不啻对底线的挑战。
“所以,”她微笑起来,“你和城内的其他居民一样有参与到庆典当中的权利。”
奈琪忙不迭拼命摇头:“不!被府中其他人……被莫布总管发现或者在街上被某些贵族认出的话,一定会被审问和受到惩罚的,我……”说话间猛地跪到地上,额头贴着地面:“请晓蓠小姐打消这个想法!奈琪只要留在府中就满足了!求求您!”
一瞬间,罪恶感几乎淹没了她。
“那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你快起来。”晓蓠努力掩饰失望,露出可有可无的笑容。
遣退奈琪后,她垂望镜台上静静躺着的红底白纹面具。
『乌托邦』什么的,到底不存在。
纵使在她所处的时代,也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消灭阶级统治,生产水平低下的古代又怎能办到。连一万年前拥有高度发达文明的神秘岛国,大西洲的亚特兰提斯,也因激起了神怒而被滔天的海水覆灭。因此就算哪天真的实现了所谓的共产主义,人和人之间倘若依然做不到相互尊敬、谅解和包容,社会一样充斥着矛盾。巴别塔的功亏一篑,亦缘于相似的原因。
究竟是神祇不允许人类超越祂,抑或是人类在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