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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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陛下。陛下万安。王后贵安。”
“眼下别无外人,无需多礼。”
尾随的几个小身影应声闪过眼角,短促的碎语纷杂,房间赫然一片热闹。
她眨了眨眼,依言恢复站姿,触目,是已有别于日晨头顶红白双冠、亚麻宽衣尽染金光宝气、统一杖持握右手的太阳神化身,那美斯头巾暂代了王冠,繁重华丽的首饰亦由简洁的衬衣和长褶裙取替,别在腰前的小号生命护符与点缀飘带的莎草形铜串流苏随着动作清脆碰撞,此刻在场的,更多只是一个本名为塞提的一家之主。
半步外,王后编着均等细辫的及肩假发上装饰着纹理精致的银发带,并非白昼时的日轮双羽秃鹫王冠,也不是带瓦杰忒女神蛇标的帽冠,但发带散发出的光华和制材本身,即足以对等非仪典场合的一切其他头饰。同为军人家庭出身,奉行朴实的法老正妻身着披肩及长褶裙配成的贯头衣变体,在胸前打结后留出的亚麻白纱,衬托多排一体的黄金彩石项圈,华贵程度毫不逊于吊带裙与卷衣与滚边褶裙形成的多层效果。
那脱缰跑过的三个小孩无不是在晨间的王宫典礼中旁列的年幼王嗣。
“陛下和王后以及殿下们夜访,王子殿下有失远迎,晓蓠请罪。”
拉米斯从丫头们的絮絮叨叨蓦然回神,塞提平顺的眉间浮起一抹不豫,“是我令众仆避退候见厅,不然王子衣饰未整匆匆见驾,也有失仪态。”
图雅盈盈笑道:“妹妹弟弟这一天和兄长都没见上几面,这不赶着入寝前求陛下带上。”视线滑过晓蓠,复投向正与拉米斯笑闹的孩子们。
简单的两句话一个眼神,晓蓠便明白图雅的用意。不当自责的,只是若是她沉溺于对拉米斯的不舍,反而使他在仆从间不经的印象,她无法不心生愧疚。暗自调整了心情,她朝二人双手交叉抚肩欠身。
拉米斯见状松了口气,旋即心里又划过异样感。
“……哥……二哥!有没有听到伊斯说话啊?”
他皱着眉,转瞬摆出笑脸低头看。已个子够到她三姐下巴、长至他胸口的伊斯诺芙忒,父母眼中的贝努雏鸟,一头过颈的蓬松假发装饰在灯火下绚彩闪烁的红玉髓嵌黄金发带,对比仅束着绣百合的青色布带的瑞尼娜着实太华丽了。
好像不明白这妹妹的心思的他是个蠢哥哥一样。
“二哥,到现在你还没夸过伊斯呢!”迎着拉米斯俯视的目光,伊斯诺芙忒活泼地晃动起头,娇声但响亮地问:“这条发带配伊斯好不好看?”
抬手摸了摸至少还未把香冠也顶在头上的四妹,他诚实答道:“好看!太阳神的女儿佩戴什么都无可挑剔。”
一边的瑞尼娜听出端倪,掩着嘴轻笑起来,“二哥你的文赋课该精修了,不然很快会被伊斯嫌弃的。”
沉浸于兄长的称赞,伊斯诺芙忒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妥,反倒是姐姐对二哥的用辞令她不满:“三姐在说什么呢?是不喜欢二哥只夸赞我吗?”
面对小妹的逼供,习惯了的瑞尼娜退后数步企图息事宁人,一直安静在旁,梳着荷鲁斯之锁的男童憨然咧开小嘴,趁空凑到有些分神的拉米斯跟前。
“二王兄。”
拉米斯垂下头,见他似有正事要讲,索性单膝跪下,“摩西,很高兴你能留在王宫。明天只有上午的课,我放学后找你玩。”
本想一一应答的话在突如其来的邀约入耳之际化成空白,摩西喜上眉梢:“好!我会等二哥来!”被亲切地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他方记起,双手久久握着的东西展现两人眼皮下:“二哥,生辰快乐!天河中的拉神注视着你,金色的哈珀克拉提。”
是一只手工略显粗糙,可已轮廓完备双翼待展的彩釉陶隼。
拉米斯伸手接过,声音柔和:“你做的?”
摩西点点头。
忽然,伊斯的尖叫响起,由远而近,疾风般突入两个男孩子间。
“摩西你耍诈!二哥,我也有礼物送给你!”说着,忙乱地举起手欲把脑后的发带环钮解开。
拉米斯一阵失笑。
“孩子们的关系和从前一样,甚至比过去更好。”图雅靠近晓蓠,视线在与同样注目儿女,却似有感应转向自己的威严眼眸交汇一瞬后分离。
晓蓠隐约感到王后情绪的变化,只若无其事地顺着话道:“今日拉米斯殿下的生辰庆典,缇娅公主将摩西殿下带进宫并留在了王后膝前,实属锦上添花。”
“是吗……”图雅喃喃反问,相比迄至晚宴眼影口红浓抹的淡雅妆容间俨然流露其它想法,“是我们对不起他。”
昭然若揭的创伤。晓蓠眼里滑过微澜,本就不难猜到原委,自己的应答仅仅使图雅一个趄趔把伤疤撕开在日光下。六公主夭折,五公主避厄,非骨肉但自幼养育的七王子,在储君生辰前夕被送国王的胞妹缇娅公主名下继养,不到半年,图雅相当于失去了三个孩子,所以这天,此情此景,对她是喜亦是悲。
“摩西殿下是善良的孩子,不论他知不知道这个中根由,一定都不会怨恨你们。”
图雅内心纾缓了些,正想用晓蓠的安慰开解自己,垂在跟侧的手却被以拇指捏了捏小指指根下的掌边。
一股无端的惊愕和接踵而来的预感席卷了她。这是早年每逢她的晓蓠姐姐有事跟她交代时,约好两人在清晨见面的暗号。
如期收到昔日英气飒爽的女孩诧异涌现的视线,只是随后的惊疑超出了预料。或许,图雅也没想过她会在今天前后有所决定,这么感慨着,晓蓠回以微笑,不去想倒映在机敏的王妻眼中,这抹笑容显得有多干涩。
“二哥你等着,到伊斯生日,绝对挑最贵重的宝物送进你的珍宝室!”
“那也只能算来年,也就是十一岁的生辰礼吧?”
“姐姐你不要多话……”
孩子们喧哗不休,特别是以伊斯诺芙忒为中心的地带,她就像鸣声夺人的太阳神鸟,令所经之地生机四溢。相对地,任何没有应和的处所皆被突显出违和的冷寂。当习惯了和四女儿同处一室,塞提往往轻易发现那些边隅。
那美斯王巾,环冠上紧邻的瓦杰忒圣蛇与涅赫贝忒秃鹫凝固的金睛随着转动,朝向了站在一起的两道丽影。
二王兄……
哥哥……二哥……
憧憧灯影中,白衣华光迷眼晃动,金色的铜流苏清脆交碰,奔跑的足音自花园捎进的凉风一样拂吹耳际,末了是绣着蓝睡莲的腰带两端飘动于他视野。
拉米斯的眼皮颤了颤,终是睁了开来。
被记不清内容但情境莫名的梦弄得有些头痛,一时睡意失踪,他干脆起来、下床。
隔间,值守的女官没有受自己的声响惊动,懒得把她叫醒,他踏出主屋,到北殿后方的石座屋小溺。
尽管醒了,他的状态还是带着点惺忪,对这个排泄的场所绘制了怎样的应景壁画和净化咒文杳无观望的兴趣。
假如说在折腾了整天后的此际夜里有什么能令他打起精神,那必然是晓蓠。
不知道她睡得可好?说不定一日下来她比他更累……会不会也像他做起了怪梦?
想着,身体已径自来到熟悉的地方。她的房间前。
仆从有附属主人屋邸的集体住舍,但包括女官长这些高级宫侍则享有单独寝间。晓蓠的房间,是被安排在离他最近的,规格亦是主寝以下最好的一间。
其实他只想看她一眼,不会靠床榻太近,生怕按不住上前钻进她怀里的冲动。他们已经不是从前,他们依然像从前。
脚步却意外停伫在了屋门前。
他听到了歌声。
几乎是飘抚耳朵的一刻,脑海便浮起她的倩容。
“……虚幻的眼,无法映出人心,那静候着你的我,请快点注意到……总有一天,就连封闭的门,也能由你打开吧……”
是她常用来当摇篮曲哄他入睡的异国歌。没有奏乐作配,像镌刻墙碑上只留下了时岁厚重的铭文由她幽美念出。晓蓠每次唱这首歌都令他安心,兴许是他本能将它当安眠曲的缘故,又或者是反过来的原因,但拉米斯可以分辨出,今晚的这段韵调,传来了不一样的感觉。
“播种季第四个月第六天……”词曲未竟,从刚才不加掩隐的足音使晓蓠勾起了唇角,她没有即时转头,仍仰望着北方天空那道被阴影侵蚀的下弦月,“殿下来得正好,月神方拨开了云霭。”
拉米斯不晓得她何以大半夜在庭院空地看月光,可只是目及她的侧影,披散的天然黑发飘舞勾勒曲线的努格白,舒神流荡的吹息送来她洗浴后,俨若傍晚的骤雨打在蓝莲上又沉入水面溢出的清幽辛香,已足够驱散他所有的烦恼。他抬头,以圣河的去向为轴线,锁定荷鲁斯之路的彼端:“塞特神的公牛腿也看得到。”
她莞然一笑,“深冬的天之镰,镰刃向西而镰柄向东,此时塞特神的克佩什如同蒙鞘封藏的剑。”
琥珀色瞳目光未移,“剑的意义就在于狩猎,只要能以最精准的角度击落北方之鹰,鞘的封藏反而保护他更充足地养精蓄锐。”
如果说在这番对答发生前,她的想法还有所摇摆,就在适才那一刻,少年轻描淡写却瞻瞩致远的宣言无疑剔去了她决意中的最后一缕杂念。
新月前的皎皎银光下,未有任何遮挡的金发展露着黑夜也难以压倒的光彩,大概是一时起兴便要循着歌声来找她,除了两边的耳坠与垂缀胸口的圣甲虫琉璃项链,这副即将背负一个国家四十二州数百万人的纤瘦身子上,什么都没穿只围着一条胯裙。心绪的弦,终于被再无法卸载的负重拉满,眼下伸手可及的身影,亦曾天真无忧地趴伏在她背上。
猝不防的沉默,拉米斯后知后觉回拢思绪,举目熟悉不亚于父母的女子坚冷无言的眸光,在那底下,似翻涌着令她变得遥远的暗流,他一凛,“晓蓠——”
“我们来跳舞吧?”
未出口的后话便这么被她提出来了,他顿时呆住,继而懊恼这已是短短一晚上第二回了。
男孩的神态她全看在眼里,知道他可能想起了昨夜收到礼物时的兴奋表现,不由在心中轻笑,一边补充:“就只是拉米斯和晓蓠。在那舞蹈结束前。”
未成神之色彩的琥珀双眸依然在太阳神乘夜船穿越冥界的时分闪烁薄光,映进她黑眼睛的这点光亦如他胸腔跳动的烛火,沿荡漾的乌波延长回响:“那我希望它永无结束,像天空的努忒之河,像地面的伊特圣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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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宽大白翼的鹭鸟成双飞舞在晨雾渐散的水边,仿佛陪同太阳神的书写员托特于新一天伊始宣告神王的圣船凯旋穿越阿佩普盘踞的冥界。细碎金光洒落蓝色的河面,是阿吞神慈爱的手轻抚拨动生命的波纹,避冬的豆雁游弋其间,懒散的鳄鱼甫一冒头,便连附近的野鸭一同惊飞。然而这点动静,丝毫无碍远处越河西渡的往生舟,或河中央套索鹤嘴便于把鱼吐出的渔夫。播种季已近尾声,收获的夏天就不远了。
芦苇织的凉鞋鞋底踩过硬实的砂土,一只翠鸟从蔓延的田旋花丛啾啭着飞离了原地。
“我还以为你会在我身后静默至晨船飞越努忒女神的腹股间为止,晓蓠。”
紧了紧扶住肩上布包的指节,晓蓠望着这个偶尔视一切尽在掌握为乐趣的男人,一点不怀疑他确实半晌前便察觉她的到场,“卡埃大人还是那么喜好捉弄人。”说罢视线一转,落在绳圈拴住木桩,源头则轻轻漂晃的木船上,近于搁浅,原在吃水线下前半绘制神话和咒语,后半染成松石绿的船底轻易可见,稳立左舷首的船家光着头,上身袒露,中等身材,健壮的双手拄着比人高的船篙。不到五肘长的船上没有一个船员,虽是预料之内,还是不禁感慨:“我这是包船了?”
“包船?”卡埃转过头,梳理一丝不苟的假发发荫下形迹稀薄的眉间扬起一抹惊奇,“阿蒙-拉神在上,如果你所理解的事实令你欢欣,那就是罢。”
晓蓠挑了挑眉。按她对卡埃的了解,这话背后似乎暗藏内情。
“哈比尼会把你送到三角洲河口,在那里你们将换单桅船,直至看见荷鲁斯之路的入口。”
尽管从双鹰州回来不到一旬她就和老熟人——繁忙的阿蒙大祭司碰上面,请他找来可靠的游船将自己送抵北边国境,费用她都提前付好了,但具体到底是怎样的安排,她也只是在几天前才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