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照顾拉米斯十年以来,外界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年,足以见证三任法老的更迭,也足以丧失过去完整灵活的人脉网,所以只能交给在瓦塞特神庙抄写祈祷文之初便结识的他。
不过刚才的说明中有一点显得蹊跷。
自河谷进入三角洲的普通船主需要在两地交接处接受所谓的河口管理厅检查并缴纳渡河税,这是一项在哈特谢普苏忒即位后实施并沿袭下来针对商船的开源措施,可她基本没听说要额外换船的,尤其接下来生效的仅仅是暂时性的雇佣关系。确实不排除这船家甚至是船主比较富有,在不同区域都有谋生工具。
“卡埃大人是船主吗?”晓蓠突发其想,旋即自觉这猜测极有可能。
卡埃勾起嘴唇,“假如晓蓠的侍奉对象变作阿蒙神,我也不是不能考虑现在就把这条船买下。”
纵使明知自己不太有能耐动摇这张清癯的脸上仿佛每天对镜调整一百次的寡淡笑容,她仍借刀回击:“倘若尊贵的二王子殿下允准,晓蓠也不是不能如卡埃大人所愿。”
“你再不起行,恐怕就不是面对船主的身份归属问题了。”
晓蓠语塞。卡埃刚刚那一刹一定认为他的提醒是大发善心吧。事实上由于上个月的北巡,学业落后的拉米斯要在原休息天加半日课时,不管今天中午放学后他去不去找摩西,她都有把握他不会在这期间发现自己离开王城了。
只是,早晨她恭送他乘马车上学前,他似乎有话要讲却戛然打住。希望那并非什么重要的事。
迈近木船的一刻,过去熟习的本能带她轻跃落在船板上,告诉她这十年的流逝不值一提。提醒着她,她的身体自三十年前未有衰老。
晓蓠返身,卡埃素来不为世俗兴起波澜的面庞崭露鲜有的深沉,然而那亦只是稍纵即逝的奢侈。
“阿蒙-拉神的光辉惠及之地,凯姆特诸神俱与你同在。”
“荣幸之至。这段时间,请多看顾殿下。”
淡漠的棕眸漾起戏谑,“不是轮到你叮嘱的常识。”
船夫握住长杆,壮实的手臂登时青筋突起,船顺畅地籍着水的浮力和流动眨眼漂离了河岸,待她再回首,王城北郊那片在麦田和芦苇之间的田旋花丛旁早没了人影。
她的举止引来船上仅有的另一个人带有慎重的扫视,可大约是人以群分,被称为哈比尼的男人没有过多投放注意在她身上。还好以当前的河速,这段水上行程顶多半旬落幕,即使跟卡埃相处自在,不代表她擅长应付他及其同类。晓蓠边数算日子,边弯身进以浆过的亚麻布弯成顶部离地三肘的弧形,作白昼遮阴夜里御寒的船篷,一下便瞥见一旁挨放有致的杂物堆,彩绘的储粮陶罐和露空的葱蒜香芹大白菜竟没有藏在木板下用填充缝隙的芦苇茎掩盖,意味着它们不是船只拥有者的专用品。
试着捏住盖子上圣公羊像的羊角提起雪花石盖,由乳香混入蜂蜜等被奉作祭祀圣物的材料提炼的精制香膏气味扑面而来。
晓蓠笑了,他不会觉得自己接下来有条件涂抹上吧?带这种醒目的宝物在人前晃荡,就算明面上的人碍于神的圣品之名不敢放肆,盗贼可没有一样的顾虑和素养。不过……
“谢谢你的心意了,卡埃。愿我们早日再见。”
将联绑挂在肩上的两个布包抱到怀里,她返身坐下,放眼宽广的大河,明净的天空照耀着如鳞的水波碧翠的田地,如梭浮掠镌刻着圣书体的方尖碑与高耸神庙,促成一幅永恒行进的奇丽图景。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土地,他们生长和肩负的故乡。
在日间,凭藉少许辰光即显得更敞亮的厅房。
不像同龄玩伴在上面摆满象牙梳、化妆盒、眼影笔、莲花柄铜镜、香膏罐的不菲长木案前。
“……第四赛普权杖州,都府瓦塞特;第五赛普双鹰州,都府盖布图;第六赛普鳄州,都府尤尼特;第七赛普叉铃州,都府谢舍什;第八赛普——”
两下清咳像无预兆的石块落在宁静的池面上,倏地唤起她的察觉。
看向房门,赫然是数月未见但倍感亲切的窈窕姿影。
“姆尼小姨!”轻放下手中纸信,女孩盈盈站起迎往门口,恰巧女子见她投去注意,已提步踏入房间,她不紧不慢缓下步伐,恢复往常的仪态行礼致意:“贵安,姨母。”
姆尼微嗔,“又不是在外场合,何须如此用礼。”
她内敛地笑了笑,一双秀丽隐含华彩的灵眸却透着认真:“小姨是得到卡埃大人认可,在大神庙受冠名阿蒙神的歌艺家的女性,这不是一般妇女能获取的荣耀,我应礼仪周全才能显出对神的敬重。”
姆尼乐呵道:“妮菲塔莉不也说了,‘大神庙内阿蒙神的歌艺家’……可不止是我。”
妮菲塔莉透亮的褐眸闪了闪,接话道:“小姨说的在理。”
姆尼在玄关踱步,小姑娘的房间尽管也是一眼尽收,可它的宽敞豪华,是受封阿蒙神殿前的歌者圣职后她仍未能享用的。“我是来请你父亲和你参加下个月的闻风宴,邀请我想亲口送达,但没看见……咦?文卷上写满各赛普的信息,你真用功,是你的那位导师布置的课业吗?”
“老师说,将相关信息并排一起更易于通过反复过目记忆。”随越过大厅的姆尼回到红杉木案前的妮菲塔莉住脚一边,凝视与王国行省图同样在姆尼触手可拾间,维持展开的莎草纸书信,“但老师不能继续为我授课了。”
姆尼惊讶,脱口问:“发生了什么吗?”紧接说道:“原谅我的失礼。这不是我该过问的。”
妮菲塔莉摇头,水滴状缀挂发带底部的红色和绿色的半宝石吊坠跟着一晃一动,“父亲说西得节的圣船巡礼前你们有见过老师,那小姨你应该对她被安排近身侍奉二王子这件事留有印象。纵使我不能亲眼得见,老师也极少谈及她与殿下的相处,但单凭种种传言听起来,高贵的王国继承人无比信赖老师是可以笃定的。所以不管停止担任我的导师的决定缘于什么目的,我都相信,那必是倾注了智慧与经验的选择。”
姆尼缓过神,旋即一只细嫩纤手从旁滑入眼帘,连同守护生命和灵魂的圣书体俱在采光下熠熠流彩的戒指和细手镯,一面犹如描画了祈祷之诗的牙白色莎草纸既而被捧于双手中,待如珍宝地慢慢卷起。
这举止,这表情,均与她死去的姐姐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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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地,由指腹到掌根都长有厚茧的手触碰着她被风吹得有些麻的脸腮。
猛地张开了眼。
“怎么这么能睡。”
是疑问句,更是陈述句。
“当然是因为累啊!”看到这张少年俊美的脸,听到这把低沉又显露毒舌的声音,她像一下便被激发出了本性,想也不想地回嘴。
讨厌却令人着迷的笑声划过耳廓,呼呼地教两颊升温。
她转瞬安定下来,时间在他们之间凝固,湿意盈满眼眶的一刹,自己落入了魂牵梦绕的怀抱。
她霍地瞪大了眼睛。
真正醒了过来。
惊醒她的却是一个人。或者说被重重抛掷船上的一袋鱼。
晓蓠被正发生的情况惊呆了。她到三角洲南境了?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合同名单外的家伙会出现……
“阿玛纳。”
看出她的迷惑,一头黑卷发的高个男人咕哝了一句。如果一开始是她过于意外脑子没转过来,尔今这话入耳,饶是对方操着流利的凯姆特语,那夹杂的未能消去的口音已充份暴露了他腓尼基人的身份。
不管他是否在意被人洞悉,一瞬分辨出的感觉倒令她促狭。
一根根草绳织出的网内蹦跳着十来尾垂死挣扎的鱼,啪嗒啪嗒敲打着船板的噪音充斥了沉默的空气。晓蓠探出船篷,径直看向眺视着水边鹤群的船夫。
“哈比尼先生,方便解释一下吗?”
两天的相处完全没有让这个少话的船家和她熟络起来。如她推断,哈比尼的面包粮水都放在船首甲板下,休息的时候就在芦苇丛畔停泊,只有路过有小集市的岸边才驶进浅滩停靠,冬季天气较适宜,平民就算几天洗一次亦是稀疏平常。哈比尼去补给时她便留在船上,但从没有人上船。
何况这回,哈比尼也在。
“是老主顾。”
“我给他鱼,他载我往返。”
似是看不下去眼前局面,腰衣搭配单肩缠衣的外国男人冷冷插了一句。
晓蓠一头问号,因为无所谓阿肯塔吞对于现任统治者乃至举国性的禁讳抹除,所以专门盯上这段河域捕鱼吗?又瞧了眼脚前仍颇具生命力的各色河鱼,思疑这袋鱼竟全是这男人独力打上来的?
然而在场显然没人会主动解说。
但正好解释了,卡埃那谜面一样模棱两可的答话,背后内情即为这木船的主人就是哈比尼。
噼啪的脆响打断了她思绪。
应声寻望,在一片被刻意废墟化的半世纪前残壁败柱背景板下,好几条烤鱼模样的食物被穿在断树枝上,围靠烧旺的篝火。刚刚窜起的声响,便是火舌舔舐焦化鱼皮表面逼出了鱼油,两者交互作用的结果。男人像一个出色的鱼贩兼厨子,哈比尼和她方先后投去注意,他已身手利索地跃下了船,涉水上岸拯救晚餐。
看来多一名船友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了。船头的哈比尼弯身拿出一只芦苇篮子,解开渔网口把动静渐弱的鲜鱼倒出,无事可做的晓蓠脱下凉鞋挽在手里,跳进有小鱼游动的浅滩,往篝火前旁若无人坐下的外国人迈开脚步。但她的目标完全不是男人的邻座。
“去哪里?”
视若无睹通过的晓蓠被叫住。显然是脱口而出的发问,原本藏得不错的西亚口音刷的展露出来。或者因为在他眼里,独自乘船外游的本地女人竟还接近令昔日叱咤两河平原的帝国衰落的元凶,实在超出理解。
她没回头,回答的声线中夹着笑音:“阿肯塔吞。”
——地平线上的光环。
许多年前,在这座被国民抛弃的新都度过童年的城民如此释义。
但她只会在外缘远观。
对旧日的怀念,只可浅尝,如若深入作茧自缚。
数十年过去,这座规整设计并落地的新城的绿化率大幅攀升,近河岸的房屋自不必说,在中心区南北相望,莲苞柱高耸向天的王宫和日轮神阿吞的大神庙俨然也折服于繁衍力强大的田旋花面前,被无情大火烧焦的痕迹隐埋在了依附石柱攀延的茂密藤蔓下。田旋花无愧是受古王国选中为保护王室的植物。
而这花朵简化成的环结,亦曾置于那少年的王名前。
不知哪个方向传来隼鹰清越的长鸣,回荡在余晖里颓败不堪,只剩花岗岩犹挺立诉说着禁忌轮廓的瓦砾堆上,仿佛当最后一点斜阳也沉没在左岸的蹬羚之地,所有残留这废墟隅隙的嗫嚅低笑都将消逝散尽。
折返时,四周无人仅拳头大小的火种旁,剩余一条表面烤得金黄半焦的烧鱼在遽冷的偏南风中伶伶仃仃。
又一次提着鞋子涉水而过,湿答答的双脚印在填塞了芦苇增加缓冲韧度的甲板上,刚与哈比尼交谈的男人打住话,举步跟她擦身而过,就在晓蓠迟疑间,他跳进了河里,双手推动木船回航道。目光落在因使劲沿着精壮上臂露出的肱三头肌,她确信了那些鱼的来历。
“谢谢你的烧鱼。”即便对方其实只是吃不完原封不动留在树杈上,既然她确定安全后享用了,起码的礼貌还是该到位。
“哈梅修卡。”
她怔了怔,应道:“晓蓠。”
“你很大胆。”半个身都没进了河水,判断接下来的浮力足以支撑三人乘坐的船航行,他抓紧船舷,在引致木船明显倾侧前,快速翻身回到船上。
果然那条烧鱼是交好的示意。的确卡埃为她布置的物品有相当的价值,假如这个有意掩饰异国来历的男人心怀歹念,在她擅自走出监察区时除掉她,就能分享或独享它们,但哈梅修卡并未动手,说明他很可能对随身物之外更有需求。
“很多凯姆特女孩都大胆。”
“但不一定她们都知道陌生人留下食物的原因。”
哈比尼没有看他们,自船驶出浅滩一直专注撑篙,木船在熟练的操作下平稳进入航道,而由于多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船不但吃水深,前行速度也分明慢了。晓蓠耸了耸肩,见他探手取来躺放船舷内的一根船桨,毫无动弹的打算:“兴许只是不想浪费呢?”
“那她就是单纯地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