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阴风飒飒，万籁有声。

“怎么回去……”沈溪行说着，眼神中疲惫万分，黯淡无光。

他最近总是陷于无尽的患得患失，一会儿拥有一会失去，在此间长久徘徊着，只是清然的出现，短暂的掩盖了这一事实。

他想过，干脆一松手把所有的前尘过往，恩怨情仇一并退掉，一并推到远处去，但每次短暂性的想过之后，又被一个名为责任的东西拉了回来。这份责任不叫做枷锁，更不是束缚，只是他行于世间仅有的牵挂。

“对于仙君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沈辞说着，把指尖的彼岸花递给沈溪行，“拿着这朵花，从这山崖之上跳下去便可。”

他站着说话腰不疼，这时候深渊一眼看不见尽头，贸然跳下去怕是会粉身碎骨。

“你可当真？”沈溪行怀疑，先前他回到前世，靠的不过是一束白光，来去自如并无限制，如今的方式倒是出人意料。

沈辞一脸坚定不移，未给出多余的解释，心中十分牟信，“我记得，我从未骗过仙君——只是仙君从来都不信我罢了。”

沈溪行愣了一会，又问道：“那这束彼岸花呢？又是怎么一回事，通往地狱的凭证吗？”

“到时候仙君便会知道了，不急于一时。”

他们认识的方式奇奇怪怪，共同的话题更是少之又少，没有连结的人情事端，根本不会凑到一起，所说的话从未是连结，不过是为了不负他们彼此都认识的人。

沈溪行站在绝壁边，上升的风吹动他的衣袖，他沉默了片刻，看了又看手中的彼岸花，始终不解其意，见花的眼神像是见到奈何桥边无数生灵。

这时，沈辞突然飘来一句临别之言：“仙君觉得小池是你的什么呢？”

“家人，师妹，那殿下呢？殿下问我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能是自己心里回答不上来吧，或许这个问题只需要问你自己。”说完，沈溪行纵身一跃，玄色的衣襟一点点融入黑暗，仿佛从一开始，他便自那而来。

他走后，沈辞的手掌一翻，一朵一模一样的彼岸花悬浮在他手心之中，有花无叶，叶不见花。是什么人的问题一直盘踞在他心头，像是花不见得哀愁。他无法回应自己的心，他是个眼盲心瞎的废人。

沈辞走到绝壁边，看着空自寂寞的山谷，心有语出：“如果那个人是我就好了。”他想成为那个无可代替的人，想成为那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但越这样想，他越发觉得自己离她更远，更加触不可及。“也是，毕竟谁会想要认识我这样的人。”

背后忽而起了一阵风，他下意识地向左避开，清然的剑从他肩头劈下，差点将他整个人劈开。沈辞一脸与我无关的神色，更是镇定自若扯道：“离云上神何苦为难我呢？这个选择可是仙君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清然知道和他这种说话也只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于是不再发动进攻。内心的气焰不平，几乎要溢出来：“你为何总是让他身入险地？”

“怎么能算是险地呢？难道上神要让他一直活在象牙塔里吗？如果不是我从中横插一刀，上神又要瞒他到时候时候，你自以为的万无一失，自以为为他做足了准备，留好了后路，可有问过他吗？别跟我说什么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管不着，到万事尘埃落定，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沈辞拉下脸，拂袖而去。清然提剑踌躇，长久地站在山崖之上，苍鹰远去，哀风低吟。他不敢去看山崖之下的场景，不敢去想前世的回忆。

“可是你明知道的，陷入血轨术中的两人必须都清醒、活着，这阵法才不会出错。可是照你的话来看，那位姑娘早已命绝，溪行穿回去，根本改变不了什么，除非……”清然最后说道。

只有血轨术中的两人，都要活在此世，穿回去的人才能带着此世的记忆，反之，便如喝了孟婆汤过奈何桥，记忆空空。

除非沈辞心中的设想的，是让前世的她死去。可是一会儿说救她，一会让她去死，根本不成逻辑。

沈辞一向看不起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更是如此。自以为居于云之端，便可高人一等，不可一世，便可枉教他人送去性命，他丢下一句冷漠的话，仓促离去，“自命清高，惺惺作态。”

清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两耳不闻外声扰。他终是按捺不住，朝山崖之下看去，希望看见的是美好的景象。

山崖之下，山溪漫流，自有一番春声殷殷。

沈溪行的眼睛还未睁开，四肢躯干处忽然一凉，似乎有什么潮湿的水汽泼到他身上，视线未明，那凉丝丝的水雾转瞬间变成流动的水流，顺着他脖颈缓缓流下。

一滴水还未落在衣襟上，纷来到花香便将他一把抱紧，沁人脑肺。眼皮敞开，阳光不落在河边树上的叶片上，无限的光晕在他眼眶中旋转，他有一瞬间觉得，这世界只是光亮晃晃的一片纯白。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他不安地叩心自问，视线落定处，他手上拿着一只白色芍药花。“花？怎么会在我的手上……”

他不清楚这束花的来历，就像他不记得自己为何站在一川清溪之中，身旁人声喧闹，声音越过水声潺潺。

清溪前，蒲萄深碧，犹自带，游鱼细数空无凭。

凌云派的一众小辈们在河川里泼水数鱼，扒石寻虾，各人手中拿着一只芍药，腼腆青涩的，用河下的生灵掩饰心中的欲动，他们都心像是河虾一般，一开始是青青藻上附，到了后来便红红熟透了。

老一辈拉来木椅坐在河岸上，看着川上这一片，那一堆的人群，面容像是河面上的碎碎光栅，一会儿哀声叹气，一会又上喜色。

又是一年临渊山上巳节，沈溪行心中唯有这一个词蹦出，他心中恍恍惚惚，好像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未做，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觉得自己来自另一个地方……

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疑心千重似束，不得其解。正想着，一瓢溪水袭来，他来不及反应，不想浑身弄的湿漉漉的，撤步躲避之时，脚板在河底滑石上一闪，一个踉跄摔到了浅水里。

沈溪行更加懵了，泼水人的声笑还在耳边荡漾，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杰作。

一川影湛波平，最终也在沈溪行的白衣倒影中回漾，他依旧想不起来什么，脑子被挖空一般，缺斤少两地坐在浅水里，倒也是贪得浮生半日凉。

水天清，晓山青，春来乍暖怀寒，清溪冷。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回过身来，发现自己周围的水面上涟漪渐生，重重相掩，曲曲圈圈，顺着波澜往上抬望眼，柳枝旁，清然缓缓向他走来。

看见他的一瞬间，溪水中的偏凉旋即钻入他的身体之中，神识一刹清醒，梦中了了。

“看你一直坐在水里，会着凉的，快起来吧。”清然一手扶着膝盖，一手伸向他，他是清溪之上唯一没有芍药的人。

沈溪行微微笑了一声，并不急着起来，双臂撑在膝盖上说：“仙师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仙界也有上巳节不成？而且你贸然出现在此，恐会招来他人猜疑……”

“不必担忧，世上法术无奇不有，这一点障眼法我还是会的，溪行未免小看我了。”他话里带着些嗔怪。

沈溪行没等他继续往下说，调皮抢先开口道：“我的错我的错……那我给仙师赔个礼吧。”

“不是，溪行你先起……”

话才一半，他的脸颊之上忽然沾上几颗琼水珠，眼前闪现的芍药仍带着溪水，重瓣交叠，挡住了沈溪行的半张脸，如此鲜妍地摆在他面前。

清然展颜一笑，接过芍药的同时不忘把他拉起来，认认真真，凝花相问：“这是人间的习俗，互赠芍药……传情达意是吗？从前有所耳闻，这还是第一次，收到芍药。”

一阵风过，他看一身狼狈的他，风在他们之间委地盘旋。

“仙师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随你的意思走。”沈溪行扶起芍药上一片将要落下的花瓣，方才他掉到水里时，还是不小心折到了花，他小心翼翼托举着那片蕊白，但花不相随，终是落矣。

清溪之上，互赠芍药不是新奇的事情。人手一朵的芍药，他们只有一朵，沈溪行拿着一片花瓣，心里不觉如何。

他一向不喜欢喧闹，于是来着清然偷偷开溜，踏着细浪碎波，一路走到上游去，悄悄咪咪地跨过软石滩，跑到清溪川附近的竹林之中。

清然此番出来，无非是想趁着空闲，瞧瞧沈溪行在太虚幻境之外过得如何。他指尖一碾，轻柔的仙力绕着指尖缓缓落在芍药上，芍药焕发出几星光亮，而后如还在枝丫上一般昼开夜合，默默合上了千层浅色，被清然收进衣袖之中，一招“花昼眠”，可让花长存不败。

“仙师来此，究竟有何要事？”沈溪行正经回来，他用灵力蒸干了身上的潮湿。

收花回袖，难掩情丝，清然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昨夜我夜观天象，见幻境之内彗星竟天，觉得会有大事发生，便来此一趟。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如此不祥的天象。”

沈溪行抱着无双剑，咬着下齿不语。他确确实实，回忆不起任何此前的记忆，但又神奇的记得清然，记得岸上的冶光辉，着实怪异。

清然轻皱眉头，“溪行看见昨夜的彗星了吗？”

“……未曾……”沈溪行说，若是昨夜有这般大煞之兆，摘星阁那群老头定然不会安定，大伙估计也不会这么无忧无虑的戏水了，等等，他还记得凌云派的摘星阁，记得一些寻常的事件，为何刻意追忆之时，记忆不乖地藏了起来呢？

看出沈溪行心中的犹豫，清然停下询问，换了个话题不再追问。他们并肩走在竹林间，暂享人间瞬息安宁。

突然间，沈溪行耐不住疑问，“仙师可曾听说过什么法术，可以使人忘记从前的种种……也不能说是忘记，忘掉一半一半这样子。”

“你可是忘记了什么。”清然停下脚步，侧脸看向他，沈溪行屈指撑着脸，百思不得其解，补充道：“我总觉得自己昨天还不在这，今天突然就在这了，心里似乎有一件大事要去做，可思来想去，始终记不起是何事，所以想着，是不是有什么鬼上身了。”

他说完后，竹林间只剩下无尽的吹叶声，青竹折动，尽述萧萧。“仙师，是怎么了吗？”他眨巴着眼睛，在清然面前不停挥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日光西斜，清然的瞳孔在沈溪行挥掌落下的光影之中慢慢回聚，他的咽喉抽了一下，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懵懵，“没有什么……你方才问的，我找不出对应的术法。”

沈溪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长道：“原来如此，那便不再计较了，应该无碍。”

“那可不一定，溪行，你把手伸过来。”清然摊开手掌，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之上，念咒画符，定穴转合，好一番忙活之后，沈溪行的手腕间多了一条暗红的细血线，“以防万一，我给你下来个招魂符，若是有异变，我便会立马出现在你身边，无论何时。”

清然的手上也有一条同样的血线，他的血线更宽。

沈溪行的手背仍贴在他掌心之中，余温、脉搏、紧紧相贴的抓附，让那一抹血线有了对应的刻画。无论它是不是危机之时的解决之法，他们都脉搏都彼此无边共振着。

知我者谓我心忧，他只能想起这句话来了。沈溪行倒是腼腆了起来，抓紧自己的手腕，生怕那一抹深红真像血液一样，没干就被擦去，成终身大恨。“既然如此，那我带仙师去一个世外桃源吧，若是仙师在九重天待不下去，便可去那里。”

“幼稚……”清然点着他的额头温柔责怪，脚步不曾停留的跟上前去。脚步在前，匆匆一回眸，他的目光霎时变得冷冽，紧盯着片片青竹。

君子有节似竹端正，春雷一声后，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这竹林之中有刚刚冒尖的漫山春笋，也有一颗嘴尖皮厚腹中空的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