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元年,太子假托荒帝朝“永兴革新”孽党复起,将上疏弹劾加征榷酤茶税的户部侍郎王叔文与其侄联宗定罪,加以酷刑,使其在狱中瘐毙,牵连朝中数十人。
广明二年,太子重建察事厅,以近臣置察事数十人,民间偶语皆能知之。更于东宫设银刀卫,凡所过处,大理寺与刑部俱不能及。
广明三年,青龙寺密宗僧人入京,于太子掌中得见千辐轮相,更有终南山现麒麟之瑞观,宣宗感其言曰,王者至孝则麒麟至。
由是太子权势更甚,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朝中内外,竟无一敢言者。
“王氏是淑懿皇后母族,郭氏是平定淮西的功臣,李氏出了个元后,又盘踞河北三镇,这三家树大招风,太子甫一上位便都叫抄了家。季家的官做得也不大,京中权贵如云,本不该落到他家头上,却是叫他家二郎惹出的故事。”
岑青云于是问道:“季家二郎?季涉?那小子平素瞧着是个胆大的,实际上心里一分成算也不曾有,怎因他起了如此祸端?”
崔池道:“去岁太子代圣人谒陵,一路自是劳民伤财,不必提的。朝中遭他一力弹压,不敢有人说个不字,可他堵不住悠悠之口,便有一两句不中听的话传出来。”
“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榜乡村。这一句本也不是为了指摘太子,也不知是哪个有心的人挑唆了去,竟说是讥讽之作。太子哪受得了这个,一番查下去,便查出是季家二郎办的小宴,一行人吃了酒作的此诗,季家二郎还夸了几句,这便夸出事端了。”
季涉惯是个炮仗性子,平日里也不曾舞文弄墨,自然分不清好赖,不过一味地捧场罢了。更况此诗本也是寻常之作,便有这样的一句,若不是有心,谁又能把这一句扯到太子身上去,未免也太过了。
岑青云皱起眉道:“成旻不是个得志猖狂的人,不过只是立为太子,竟闹到这样的地步?圣人那里竟也无人知会不曾?”
崔池叹了口气,道:“圣人已有三年不临朝,百官奏疏皆是先送至太子宫,再由太子拣择呈至太极宫。如今的神策监军史,便是从前高内官的养子,出入太子宫竟从不避讳,北衙禁军亦是如此。更有御史得太子授意,闻风奏事,风评弹人,毫无实据然得太子许之。京中各处怨声载道,岂是我如今一言可蔽的。”
岑青云心底觉得有些奇怪,但她如今蛰守边塞日久,朝中诸事久不插手,便也失了从前心气。听了,便也罢了。唯独崔池提起的季二郎兄长的旧物,她倒有些印象,那年与薛鸾卿城头话别,虽隔经年,却像昨日。
只是她并不敢同崔池直言,她这般的脾性,从不轻易信人,崔池从前得她信重,最后却落得惨痛下场,她谨记这般教训,再提交心,那必是不能的。
因而她只是道:“以成徽之的城府,我倒宁愿信他这是故意在作戏同旁人看。只是如今他得位既正,宠信亦隆,也不必这般节外生枝。”
她顿了顿,才道:“至于这季家大郎的旧物,像是那年我辞京西行,临行前他托人给我送来的几本杂书。我瞧着不过是些游记话本,一路上辗转,也不知落在了何处。这几本杂书若竟有此般珍贵,值得一族的命,我这便差人去四处找找。”
岑青云起身便要走,才迈开步子,便被崔池从身后抱住。他只觉自己已是忍无可忍,强撑到如今才抱住她,恨不得剖肝沥胆:“除了这些,你竟无一字要同我说吗?四年间我未有一刻不曾想你……”
岑青云却挣脱开,转过身,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抽过去:“我看你是昏了头,若还不曾清醒,我可再赏你几巴掌,叫你清醒清醒。”
崔池得了这一巴掌,倒似得了什么珍宝似地,兀自捂着脸笑起来:“旁人说你如今性子和顺许多,我看着却不然。难道说,那贺兰二郎便爱你此等声色,这才叫情致?”
岑青云冷哼了一声,还不待她开口,崔池便已拉起她的手,托在侧颊:“两年前,你与安平公主书信往来时,偶然得知我重病,次月,便有贺兰氏的商队途径伽蓝寺,随行的除了一位名医,另有若干药材,供应不绝。”
“那一夜,我病得几乎快死过去,梦中忧惧不宁,神魂颠倒,已是油尽灯枯之相,纵是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却有人,夤夜踏月而来,为我点上一支安息香。”
“是你吗?”
岑青云抽回手,理了袍袖,道:“只怕你是发梦。”
崔池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一别经年,哪怕是生死有隔,你也从不肯来我梦里。为何只那一夜,夜雨不止,檐下铜铃亦叮当不止,我梦见你,一箭射断铜铃,一盏孤灯,在我榻前守了一夜。”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第二日平明时分,阶下有铜铃,残灯有余温,我不信这是梦。”
岑青云不欲与他争辩,只得步步后退,一脚绊在门槛上,恰巧贺兰暄开了屋门,岑青云便不偏不倚地跌进他怀里。
贺兰暄先是扶着她站稳,而后将她拦在身后,对崔池作了一揖,才道:“崔郎君不必如此纠缠,阿昭四年间奉圣诏驻守肃州,擅离职守是大罪,她一日也不曾离开。她为人磊落,不必扯这样的谎来诓骗你,还请崔郎君自重。”
说罢,他便对着门外,做出送客的姿态,崔池也只得作罢。待得送走了人,贺兰暄才关上屋门,对岑青云道:“他提及的两年前,是那一遭,是也不是?”
他递来浸了热水的巾帕,又吩咐了仆婢呈上朝食,岑青云却没甚么胃口,屏退了众人,对他道:“你知道的,若有事,我从不瞒你。那一夜,我确实在伽蓝寺。”
广明二年,定北侯府太夫人病逝,贺兰煦入京述职,面见圣人,将自家儿女亲事据实以报。许是因太子跋扈专断,宣宗倒念起岑青云谨慎奉上的好处来,托贺兰煦传了旨意,宣岑青云秘密入京面圣。
回程时,遇着连日大雨,为着妥帖起见,只得绕道东都。那一夜,本在城外扎营,岑青云有心避讳着,不愿去那伽蓝寺,日暮时分却起了大风。狂风卷地,暴雨雷鸣,她再怎么也得为了同行亲卫的性命着想,不得已才入伽蓝寺借宿。
成姒苦修,避不见客,她心绪难平,本是随意散步,却走到崔池寄住的禅房前。她本在廊前徘徊,听得雨滴砸在铜铃上,声声难平,便一箭射断了铜铃。
铜铃落地的那一瞬,叫她想起从前,赈灾途中,她教崔池射箭。她甚至已经记不清,崔池那时是什么模样了,她只记得,他纤瘦羸弱的臂膀,竟连满弓也拉不得。
她推开门,见着崔池蜷在榻上,高烧烧得浑身滚烫,梦魇呓语不止,鬼使神差一般,她点了灯烛,凑近了去瞧他。
她从前当他的面说过许多负气的话,恨他欺怨他瞒,可她是个世上心最软的蠢材,见崔池病成这般模样,什么欺瞒怨恨,早不知抛到何处去了。
不过三两年的功夫,他便已病得骨瘦形销,方才初入寺时,商队随行的医士便来报,称崔池五内郁结,终日怅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到此境地,已是药石罔医,救之不得。
岑青云在崔池榻前枯坐了一夜,听他颠三倒四不知说些什么,凑得近了去听,才见他已是泪落满腮。她伸手去为他拭泪,却被他牢牢牵住,整个人凑过来,窝在她怀里,另一只胳膊还环着她的腰。
她拨开他的鬓发,仔细端详着他被眼泪沾湿的脸,和梦中也深深锁着的眉头。他嘴里只嘟囔些她听不明白的话语,偶有那么一两句听得真切,也只不过颠来倒去的几个词——
愧对。殿下。辜负。真心。
他愧对的是哪位殿下,辜负的,又是谁的真心。
岑青云竟嫉妒起来,崔池口中有着千万般好处的那个前世的岑昭,她见过崔子渝纯如白纸的模样,却将他教成如今这般的满腹算计。可偏偏,崔子渝一刻也忘不得她。
岑青云眸中神色暗了下去,而后便有几分怒意,她扣着崔池的后脑,俯下身去亲他。肌肤相接的一瞬,崔池竟睁开眼,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问道:“是你吗?”
她不吱声,崔池便将她压在榻上,他病得神志不清,已分不清是真是幻,一时发了性子似的,一口咬在岑青云肩头,皮儿破了,渗出血来,淌进他口中,他却如婴孩吮乳一般不愿放开。
他由她一手教成,是这世间最珍视、爱戴亦最像她的,她死后,他便是她唯一的遗物。她埋泉下,泥沙销身,却还有他做她的骨中骨,血中血。
此夜荒唐,第二日不待天亮,岑青云便重整行装,一路往西归乡,此事再无人提及,她原以为崔池病中不记事,却不成想他记得如此清楚。
故而面对着贺兰暄,她也并不曾瞒骗:“他从前同我说过,若有来日,愿我为他殓尸收骸,我是为着这个去的,并不是为见他。”
贺兰暄犹豫再三,还是道:“他这些年,日子定是不好过。你本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既有重逢的时候,便是天赐机缘,不该平白蹉跎,何不解了彼此前嫌,恩仇互尽?”
岑青云只道:“而今已非从前,而今罗敷自有夫,何必再提及旧事,反叫新人为难。”
她吃罢了茶,便欲去书房寻崔池口中的季家大郎旧物,贺兰暄却叫住她,眉目间尽是赤忱之意:“我不会为难的,阿昭,你不必担心我为难。旁的都不要紧,我只希望你如愿。”
岑青云回过头,哭笑不得地望着他:“我的傻二郎,天底下竟有你这般的憨物。”
她朝贺兰暄招招手,贺兰暄会意,便起身走过来,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阿兄从前教我猎鹰,我不愿驯服它们,雄鹰的归宿是浩瀚长空,不应被困在牢笼之中。阿昭,你亦如此。”
“我知道你终有一日是要离开的,肃州不过四方之地,困不住你,你有更广阔的天地寰宇。而我,只愿做你身边的一缕风,一朵云,哪怕是一滴露水,我也很满足了。”
岑青云听了这话,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将自个儿关在书房半晌,送来的午膳也不曾动过。到了傍晚时分,郑行简来叩门时,她仍呆坐在案前,面前白纸上只落下一滴墨团,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岑青云收了纸笔,在一旁架上翻拣起来,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又来聒噪什么?”
郑行简于是道:“太妃传了信来,称是年年操办花朝节,今年倦了,不愿费心。”
岑青云道:“既如此,不办便是,这又有甚好传信的?”
郑行简瞧了一眼她的脸色,才道:“太妃说,将军如今府中人多热闹,便带着荷娘与含娘一道来此,权当换个地方游春赏了。请将军素日如何,待她们来了便如何,不必为了她们耽搁公事。”
岑青云寻着个新奇的话本,头也不抬地道:“只带着荷娘与含娘一道?卢重璋不来?”
郑行简道:“小王爷自然同行。”
岑青云若有所思:“既都来了,柳展眉呢?”
郑行简顿了一顿,才道:“柳七郎是太妃娘家内侄,太妃平日待之如亲子,哪有让他一人留守王府的道理。”
岑青云这才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既如此,早便说人人都来便是,倒耽误我好一番功夫。”
她撵了郑行简出门,而后便仔细在书房里翻找起来。当年薛鸾卿托付给她的那个小包袱,她曾在路上打开看过,只一两件旧时衣衫,与三两本游记杂本。这东西托付得没头没尾,她便也不曾当个要紧的物件,只怕是一路遗失了也是有的。
岑青云几乎要将书房找了个地覆天翻,却也不曾见着那一个小包袱,半夜她心血来潮,拿了灯笼便往库房里去,累得贺兰暄一路哈欠连天,也跟着她一宿辛劳。
幸而鸡鸣时分,她在库房一处樟木箱子里找出当年的包袱,打开之后,便是两件锦袍,料子虽好,瞧着制式模样,却是如今已不大流兴的旧时款式。锦袍里包着两本书,封面上的墨迹晕成一团,已是辨认不清了。
岑青云翻开一页,便见扉页上工工整整落了一行小楷——
“贞乾六年春,友岑霖敬赠,望涵之兄惠存。”
季家大郎表字涵之,而岑霖,是她早慧亦早夭的二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