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四年,正月雨,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
连年多雨水,互市往来频繁,肃州郡内外物产颇丰,端看一路富饶气象,便知人畜兴旺,自是不必提的。崔池放下车帘,扬声问了一句:“怎生耽搁这样久?”
马夫连忙道:“将军府的人说,岑帅外出巡防,得有些时日才能回来。小的也呈了郑将军的书信,守卫却只说岑帅不在府中,轻易是不得放人入内的,将军府的规矩如此,他们也无法了。”
崔池沉默了片刻,才道:“本也是来得匆忙,既是不凑巧,只当命里不曾有这一遭的缘分,便也罢了。”
马夫听闻他此言,便与门口两个守卫作了一揖,正欲驾车出城去,一旁西边角门处却匆匆来了人,到了马车跟前,才道:“且请郎君下车入府,门口这两个是不省事的,幸而小郑将军传了信吩咐过,还请郎君恕罪则个。”
崔池下了车,随着这姚管家自西角门入了府,此处虽不比京中的王府阔气,然亭台馆阁,花草山石,竟较之从前细致许多。前头几间院落已是雕梁画栋,过了中堂行至后院,便更是别出心裁,竟引了一泉活水,在这边漠之地亦能造出小桥流水之景。
姚管家一边为他引路,一边道:“主君早听闻有远客至,已备下了厢房,待得他回府,自有为郎君接风洗尘的日子。”
二人行过一处小院,崔池只略略张望了一眼,便觉此处竟与从前王府中的风林轩有十足十的相似。
他驻足良久,心中感伤,一旁的姚管家不明就里,只得为他介绍道:“此处是我家主君为岑帅置办的院子,为恐岑帅住着不便,照着岑帅从前京中旧居,着意添置了许多。”
崔池蹙起眉:“你家主君……竟不是岑昭?”
姚管家却笑道:“郎君远道而来,自然不知,这将军府与定北侯府是姻亲,两家后院本是打通了的。我原是侯府旧仆,前年我家二郎与岑帅结亲,我便跟着二郎一道入府。”
崔池愣了好一会儿,姚管家连声唤他,他才回了神,扯起一个略有些难堪的笑,道:“竟不知有这样的亲事,瞒得一丝也不漏的。”
提起这亲事,姚管家更是滔滔不绝起来,嘴角要咧到那天边去:“岑家与咱们家是通家之好,从前公主与王爷在时,便亲口许下了这一桩儿女婚事。岑帅与我家二郎旧时本有竹马之谊,四年前岑帅驻守肃州,此后二人便常有往来。”
“前年老夫人病重,临终前自然惦记着他们,二郎年岁也不小了,再守上三年孝,更不知要等到何时去。于是经侯爷做主,便在热孝成的婚。因有孝在身,婚事不便铺张,也只亲近之人知晓,连喜宴也不曾摆的。”
正当他二人在此说话之时,前院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动静,崔池跟着姚管家往外头迎过去,便见得后院里洒扫服侍的小丫鬟们,正围成一团叽叽喳喳个不停。
人群中央是个玉面郎君,模样俊俏得比之画中人物更添三分风流,最难得是他那双眼睛,千般情思,万种风情,脉脉如流水,只瞧一眼,便能叫人的心化在这一汪柔泉里头。
姚管家连忙对崔池道:“喏,这便是我家二郎了,二郎打小身子就不好,刚出生时瘦得跟小猫儿似的,都只道是养不大了。后寻得个十里八乡闻了名的老道,写了寄名符供在观里,又认了街口那株老槐树做干爹,仍怕不够,便将二郎打扮做女孩模样养大。”
“不消郎君笑话,我家二郎是个十足的痴人,宗祠里累年供着未婚妻的长生牌位,只怕终生不娶,他也是敢的。说来这姻缘事也是天定,岑帅与咱们二郎,原以为就此蹉跎了去,幸得老天怜见,这样一出假凤真凰,最后竟也终成正果,可见月老跟前绑了的红线,轻易是断不得破不开的。”
崔池只得赔着笑,那厢贺兰暄亦注意到他二人,怀里捧着的各色鲜花遭丫鬟们纷纷抢了去,走到崔池近前,只剩了几枝残梅,他先与崔池见了一礼,而后才道:“早听阿昭传了口信,说郎君是旧友,很该悉心款待一番,偏我昨日去庄上收租,大雪封山,耽搁了些时日,还望郎君恕我慢待。”
崔池只得还礼道:“我数年修行,已受八关斋戒,每日食简居陋,不必另多费心。本有要事在身,若得见旧人自然好,若不得见,也不便耽搁。”
贺兰暄却拉着他的手,笑道:“既是阿昭旧友,怎有叫你空跑一趟的道理。这几日将军府上下正忙着置办花朝节,此处虽不比京中,采春踏青却也另有一番趣味。阿昭不日便可归府,你只安心住着,待得过了节再忙要事也不迟。”
说罢,他便点了两个小女使:“还不去仔细服侍郎君。”
崔池被小丫鬟一路推着,几番欲回身,却见贺兰暄已兴冲冲地走远了,还不忘招呼左右:“昨儿在庄子上打猎,除了几匹羊羔子,竟还猎得一匹野鹿,咱们今儿晚上炙肉吃!”
是夜贺兰暄在后院支起篝火,更启了几坛好酒,杀羊宰鹿,好不热闹快活。崔池连日赶路,本欲歇了,却被这欢闹声嚷得睡不好,索性也披了外袍起身。
他推开屋门,便见得旧时相识,轻笑道:“一别经年,想是认不出我了罢?”
晴宵却挽手行礼,道:“郎君俊才,经年未改。”
崔池沏了茶,招呼着晴宵坐下吃茶,见晴宵连番推拒,道:“你我之间,从无主仆之分,旧时在王府,你与霁夜二人为我费心颇多,崔某心内感怀,只恐未有报答之日。”
晴宵只得接了他递过来的茶,同他道:“郎君不曾报答,便已做下这许多,若有报答之日,那还了得?”
她话里话外皆在挤兑他:“传闻冯都尉家中幼妹,年过摽梅,生得如花似玉,曾见郎君人才品貌,许言曰终身非君不嫁。冯家拥兵自重,这冯善至素日排场比之公主也不过,我观郎君今日禅袍素衣,怎么,不愿尚那冯善至?”
崔池攥着茶杯,道:“齐大非偶,冯家势大,岂是我能高攀。更况我已成了亲,拜过天地祖宗,饮过交杯合卺,若停妻再娶,一则法理不容,二来人情有违。”
晴宵一盏茶吃罢,才道:“你与将军,一无亲迎,二无庙见,三书六礼,样样没有,这本就做不得数。我虽不知郎君来此所为何事,只是从前的事既已了了,往后各归各门才是正理,如今将军与二郎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夫妻,你又何苦来哉。”
晴宵见他低头不语,叹了一口气,才道:“二郎性子纯,让他寡母长兄娇养成了个傻的,若是将军真有心,莫说不能容人,他只怕能拿你当亲弟兄。且不提将军心结解了可曾,便是这府里,也不止二郎一个,你来日……”
她这话只说了半截,便听得一墙之隔的街上惊起马蹄声,肃州四处城防甚严,夜半如此喧哗,那便只得——
“将军归府了!”
晴宵放下茶盏,同崔池行了一礼,便出了院子。崔池跟在她身后,行至中堂,竟见马蹄踢踏一路行至院中,他抬眸望过去,不远处人群簇拥里,岑青云锦帽貂裘,懒洋洋地下了马,将马鞭扔进郑行易怀里,笑着对着贺兰暄道:“好啊,竟背着我受用这些。”
不过百十步之距,她却不曾看到他。
贺兰暄迎上去,替岑青云解了披风,又捧上热酒,道:“马匪成患,你哪次出巡不得蹉跎半月,这次眼瞧着也不过三五的功夫,谁想得你回来这么快。”
岑青云接了热酒,饮了几杯,才道:“下了几夜的雨,好容易才停了,回来的路上又起了风,吹得我满脑袋都是沙。且待我去洗一洗,回头再来尝你的手艺。”
她方迈开步子,便被贺兰暄拉住,贺兰暄远远朝崔池处投来一眼,岑青云会意,却只拍拍他的手:“万事也不怕,终归这天是塌不得的,你且乐你的。”
说罢,岑青云便一路往主屋而去,途径崔池所居小院,竟是头也不曾回的。崔池也无心自讨没趣,便径自回了屋。过了好一会儿,竟有丫鬟送来几盘炙肉与烈酒,只道是郎君吩咐,请客人尝鲜。
崔池推脱修行居士怎可饮酒吃肉,那小丫鬟违命不得,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岑青云却一脚踹开了屋门。
院里四五个熟面孔,与崔池数目相觑,实是有些难为情,都欲寻了由头告退,却遭岑青云断喝了一声:“都不许走。”
直到岑青云凑得近了,崔池才抬起头瞧她,她比从前消瘦许多,方才与贺兰暄说话时,眉目倒十分柔和,现下横着眉,便更显肃杀之意。她不知吃了多少酒,整个人像是酒缸里捞出的一般,浸着酒气,连脸颊也红了。
“修行居士?八关斋戒?你修的什么行?斋的什么戒?求的又是什么?为消灭罪障?免除横祸?还是求你来世贵尊?”
她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身后一众人,霁夜晴宵郑家兄弟不敢违她的令,便只低下头去,岑青云往前迈了一步,拿起一旁桌上的酒盏,捏着崔池的下颌便灌了下去。
冷酒入腹,起先如冰,冻得崔池接连打了两三个寒战,而后五脏六腑将这酒意暖了又暖,腹中便像含着一团火,管他什么怨恨千端愁肠百结,也只得烧成一团灰的下场。
半坛酒灌了下去,岑青云却仍没有停手的意思,崔池一时吞咽不及,呛得连连咳嗽,涨得满脸通红,眼见着便要窒息,贺兰暄却冲了过来,硬生生拽开岑青云的手:“你这是做甚么!”
他翻遍了全身,竟不曾带着帕子,便捏着袖口,替崔池抹了把脸,而后才对岑青云道:“周围这样多的人,你声色俱厉地做给谁看?”
而后他便挥着袖子,在院子里边跑边撵人:“散了散了,都散了,外头鹿肉都该凉了,且散了罢。”
郑行简起先不为所动,直到见着岑青云的面色,才与贺兰暄一道出了院子,临行前,贺兰暄还妥帖地将院门屋门俱关得十分严实。
岑青云背过身去,不愿看他,只是道:“当初既得攀仕宦高门,又何必遁入伽蓝寺苦修数载。”
那时人人都以为他会转投冯瞻门下,做个乘龙快婿,郑行易偶然听得消息,只做个玩笑讲给郑行简听时,可巧便被她听着。她神色未变,只道了一句,愿他改适,再觅良人,方不辜负一生。
然数月之后,圣人立储,成姒遂扮作重病不救,避入伽蓝寺修行,未几传来一封书信,称是崔子渝亦在寺中,成姒称他“时已深厌繁华,趋空寂,罢绮语,亲贝叶,持成宝,自不饮酒,又无酒可饮,向日香光室中,仅存皮骨,哑然枯坐,寒灰槁木。”
崔池褪下腕上沉檀佛珠,只道:“此一命本不该得,如今勉强可谈一句夙愿已成,惟愿阿阇黎摄受于我,今世千般困苦修行,全只为了你,来世可得善果。”
岑青云听了他这话,默然静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言不发地离去。第二天一大早,崔池已用罢朝食,晴宵便来请:“将军昨夜吃醉了酒,很是唐突,郎君此来既是有要紧的事,主君便托我来告一句罪,特请了郎君去主屋商量。”
晴宵一路上便道:“殿下这几年的脾气,本比从前好上许多,只是最近马匪猖獗,百姓受害,连番剿匪不利,才有些气大,并不是冲着郎君去的。”
崔池只得道了一句无妨,行至主屋外,便见此处院落虽与从前的风林轩十分相似,内里却更着意添置了许多。肃州寒苦,花草不生,端看院中这一株杨柳,便不知要花费功夫几何。
随侍的仆婢皆候在院中,不待晴宵去叩门,贺兰暄便只着了寝衣开了门,被冷风吹得够呛,才从一旁架上随意捡了件外袍。见着崔池上下打量着他,他才笑道:“原是阿昭的衣裳,我瞧我穿着也是不错。”
他为崔池斟了茶,道:“阿昭酒量不大抵事,昨儿闹了一宿,今日难得她不必去校场点卯,权当饶她一日,咱们不必吵她,叫她多睡一会子罢。对了,你用了朝食不曾?昨儿晚上我炙肉吃得撑了,现下倒不觉得饿。”
崔池只得道:“已用了朝食,不劳费心,将军若未起,我便先回……”
“我起了。”
岑青云这遭又是踹开的门,穿堂风呼啸,冻得贺兰暄连打了几个喷嚏。他见岑青云的面色不大对,便只留二人在此叙话,自个儿回屋补觉去了。他这一走,虽关上了门,屋里这气候倒比冷风吹得更寒上些许。
岑青云抖了抖外袍,问道:“行简说,你有不得不亲自来告知我的大事,究竟是何事?”
崔池慢悠悠地吃了一盏茶,才道:“上月,季家大郎暴毙,此后季家牵扯进一桩案子,遭太子抄了家。”
“季二郎临死前托口信与我,抄家灭族,原只为了他兄长手中些许旧物,听闻早在四年前便托人送到了将军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