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规则中的一条:不要在黄昏时离开封闭的室内环境,否则会被烧死。
甚至连黄昏之后也不可以。
但此时此刻,一个自称是连禾堂员工的人站在门外,邀请柳易与沈平澜出门欣赏天色。
在完全沉默的几秒中间,火烧云依然在窗外缓缓移动着,使得房间里大火般的光影也随之变幻。
火光照在沈平澜的面庞上,深邃眉眼的阴影打在眼睛下的一小块上,他的眼眸中也映入了火光,火光里照亮他正在看的另一个青年的身影。
柳易从窗边扭过头,他张嘴,无声地对男人比了口型:开门接受他的邀请吧。
规则说,黄昏时不能出门,违反的后果非常严重。
但也有人不断地和他们说过:连禾堂的员工是好人,可以相信他们。
沈父母留下的预约时间,分析师暗洞建议过的要进入乐土内可以从连禾堂员工这条线下手……
一切的蛛丝马迹都在告诉两人:连禾堂员工,或许是进入乐土,也就是怪异体内的正当途径。
或许接受门外员工的邀请,他们就能暂时无视规则,安全地来到室外,在员工的引导下进入那个老城区很多人趋之若鹜的乐土。
——或许,一切都是“或许”。
但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很敢赌,毕竟,他们其实都不是特别怕打破规则的惩罚……
规则或许能烧死一个普通人,但无法彻底毁灭两个超脱凡俗的怪物。
于是两人都没有犹豫很久。
沈平澜伸出手,按下了门把手。
房门缓缓打开,一个面带近乎完美的微笑的男人站在走廊上,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两位先生傍晚好!这里太压抑了,让我们出去说话吧!”
沈平澜一手抓住自家助理的手臂,一手做好了将锯齿刀拿出来的准备。
在他一脚踏出门槛的瞬间,他的身影,就这么在柳易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柳易张张嘴,在开门瞬间就感受到的灼烧感愈发强烈,就好似无数无形的火焰正在他的皮肤上狂舞。
他蹙眉看向依然微笑站立的“连禾堂员工”:“这是怎么回事?”
员工保持着微笑,脸上那反光的苹果肌转向他:“柳先生,您早已违背了此地的规则,按照我们的规矩,您不可进入真正的‘乐土’。”
“仅仅因为我说出了‘黄昏’,就不让我进去?你们的乐土还真是不包容……”这下连柳易也没料到,还有这样一条隐藏规则。
但至少,沈平澜应当是真正进了乐土了。
希望黄昏乐土里没有危险到可能会逼迫他狂化的敌人,这样一来,作为助理的柳易有没有进乐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身为助理的柳易没有进乐土的必要,但作为本来面目的柳易必须进去。
那里,可有着他哥的某件遗落物品啊……
“柳先生?”像是注意到柳易脸上的笑容有了微妙的变化,员工疑惑地开口,但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哒,哒,哒。”
那是马蹄敲击宾馆木地板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身体就从头顶开始,一层层化作碎屑飘散了开来。
柳易伸出手,拂开挡住了自己视线的碎屑,森林与幽潭般的眼眸看向前方走廊。
纯白矫健的天马一步步走了过来,它拥有卷曲的白金色鬃毛,毛发像绸带般泛着曼妙的光泽,它拥有一对洁白柔软的羽翼,如同天使。
可是——它并不拥有马的柔韧修长的脖子。
从胸膛上方起,一条粗糙不平的接缝将一具人类的上半身与马躯连接了起来,连接处有二十几根极为粗壮的生锈铁钉,像放大版的订书钉般将两个部分钉在了一起。
宾馆廉价的白炽灯光,照亮了这具健壮年轻的人类身体上斑斑的血迹。
血液从身体的接缝处流出,从胸膛上流出,从各处流出,早已干涸,凝固在了它的表面。
在它那一双从根处斩断的手臂上,也就是靠近肩膀的地方,血迹尤为深厚,就好像当初斩断手臂的血污全部溅到了自己身上。
像是要弥补失却的双臂的功能,从它的人的脖颈切面上,探出了十几条各不相同的人类手臂。
这些手臂或是捧着书本,正在翻页阅读,或是持着纸笔,不断记录着什么,或是拿着小刀,像是在空中刻录事物,各自呈现不同的姿态。
远远看去,就好像人类的头颅开出了一朵繁复的花,柔软、曼妙,强韧,优雅无边。
人躯微微晃动,马躯稳稳地前进着,哥哥很快穿过走廊,走到了柳易面前。
柳易抬起头,看到了那手臂中心的“花蕊”——最中央的四条手臂向前摊开,中间是一张约为常人三倍大小的嘴。
除了浅红色的嘴唇的部分,他无法看见嘴部与身体其他部分相连的任何部位或细节,但它就是这样存在于那里,牢牢占据哥哥的“脑袋”中央。
但它并不是凭空出现在手掌之间的,它的出现,它与哥哥身体相连的那无法感触的方式,是如此的合理、正常,是理应如此的。
哥哥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余的手臂依然忙着阅读或者写字。真是一刻也不肯停下学习……
哥哥的嘴唇开阖,柳易看见了嘴里的舌头与肉质的甬道,但没人知道这张嘴的内部通向何方。
“那个人说得对,这是一条隐藏规则,看来你不能用正常的方式进入那只怪异的体内了。”
在显露出【原型】的情况下,哥哥连说话都更流利了。
柳易叹气。
无形的火焰正在他身上灼烧,从房间窗外照进来的夕阳光芒正在侵入走廊,他的脚下是红光一片。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得进去,别的不说,我那可怜的人类丈夫需要我的协助——我听到了,他体内的怪物正在咆哮。”
哥哥抬起马蹄,用身体轻轻撞在他身上,话语中带有稀薄的不满:“我们进去不是要销毁我留下的那东西,还有那个教会?怎么变成救沈平澜了?”
一边说,哥哥一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受限于当前的身高差距,柳易看不见这家伙在写什么,但他直觉认为是在说他的坏话。
然后哥哥继续说道:“跟着我,一起挤进去。”
“好吧,结果到最后还是要强闯。”柳易嘀咕了一句,衣服呼啦一声掀起,瞬间变为纯白的长衣摆,棕色的健壮马躯刹那显露。
两条手臂位于右侧,三条手臂位于左侧,两只手掌向前摊开,露出四下转动的棕绿色眼球。
面部被一双双手紧密而温柔地拥抱起来。
人马形态,棕发绿眸,额外的一条右臂,利爪,都是他的原型的特征,也就是他真正的模样。
两条额外的左臂与面部的手掌,则是哥哥降灵的特征。
在进入【原型】后,再进入【降灵】状态,这就是他的最高战力形态。
“咚!”
被纤长毛发簇拥的马蹄重重踏地,掀起的气流霎时驱散了周围萦绕不散的炙意,违背规则带来的烈烈惩罚一时无法接近。
空灵的声音从棕红发丝下传出:“我们怎么做?”
“……这家店的老板,已经进去了。”哥哥的一只手臂摊开,摸了摸一旁贴着廉价墙纸的墙壁,“我们追踪他留下的痕迹。”
说话间,“哗啦啦”翻页声从哥哥头顶传来,苍白的手臂将笔记本快速翻到了某一页,变回原型后变高的柳易能隐约看到,那一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与火灾、老城区有关的资料。
密密麻麻的记录如扭动的小虫,映射到前方的空气里,一瞬之间,他看到火焰熊熊燃起,火舌贪婪地烧灼着周遭的一切,许许多多焦黑的人影在火焰中喊叫着、扭动着,好像在舞蹈。
他听到火焰之外传来扭曲的人声,好像同时有千百个声音在尖叫、大喊,清水被泼洒的声音夹杂其中,但之于这场大火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人类被火烧的时候,皮肤会坏死、脱落,血液从皮肤下方大量地渗出,在火焰中粘稠地流淌、升腾,紧接着热意会涌入皮肤之下,烧熟肌肉与骨骼,如果温度足够高,最终会将人体炭化,变作一截烧焦的木头。
就算没有被火直接烧死,大火燃烧所产生的毒烟,也很有可能造成组织水肿,堵塞呼吸道,甚至从体内破坏人体的生理活动。
每一场火都是一场极具破坏力的演出,这是毋庸置疑的灾难,是哥哥所追逐与掌控的东西。
它在当前的语境下毫无疑问是邪恶的,哥哥也是邪恶的,柳易一家从根子上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承认这一点。
不过,老城区的火灾与他们家确实没什么关系。
就好像蜜糖吸引小虫,哥哥曾经也是被灾难发生的气息所吸引来的。
当他到来的时候,火焰已经熄灭,创伤已经深深留存在老城区居民的心底,这又是新一轮的灾难,既会吸引哥哥的注意,也有可能引来父亲的关注……
在柳易出神的时间里,火灾的幻影渐渐消散,宾馆的走廊上出现些许黯淡的、灰色的光点。万事万物在每一时刻的动作都会留下痕迹,这些就是宾馆老板在失踪前留下的痕迹。
痕迹的另一端通往了空气里一片虚无之处。
哥哥的笔记所创造的幻影已经消散了,但走廊里无形的热意还在提高,无形的火焰越来越旺盛了,它们想要惩罚在黄昏时站在封闭室内以外的生命。
然而柳易与哥哥不为所动。
“啪”地一声,柳易左手一挥,一根齿鞭向外伸展开来,形成一根锋利雪白的长杖。
哥哥倏然展开羽翼,飞到了高空,宾馆的天花板对他而言如同无形之物,无法阻碍他的行动。
在他向前方那痕迹蔓延的虚无之处俯冲的同时,柳易将长杖横于身前,迈动四蹄,也向那地方疾冲而去!
烈烈狂风中,两者同时到达目标点。
婴孩、女人、男人,人类,非人类,数不尽的哭泣声在此刻重叠响起,那幽邃的声音正是从哥哥“头颅”中央的嘴中发出的。
哭声撼动了前方的空间,蛛网似的裂痕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下一刻,一点寒芒后至。
【镇压】发动,一瞬间连柳易周遭的无形火焰都随之一停,像是大风中伏低了的火苗。
齿鞭的尖锐末端重重点在了裂痕所覆盖的平面上,柳易左手用力,齿鞭随之划出一道雪白圆弧。
前方的空气被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周遭的龟裂也变得更为严重。
最后一击,柳易扬起坚实的前蹄,朝这裂痕的中央重重踏下!
“咔啦啦!”
好似镜子被打碎,前方的世界刹那碎裂成了无数片。
“呜——”
某种沉重的声音从像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周遭的景象猛地扭曲了一下,好似巨大的生物受了伤,正在抽搐。
循着宾馆老板曾经走过的路径,柳易与哥哥在怪异的身体上强行划出了一道伤口。
当柳易的前蹄再度落到地面上时,他已踏入老城区之背面——黄昏的乐土,怪异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