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池和身躯陷入万古长眠之中，他和莲清子再不分你我。

直到有一天，一人从厉鬼之中杀出重围，长刀劈开地府入口。

面前悬浮的人袈裟破烂不堪，衣袍之下是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浑身散发着杀戮之气。

是阎回，因杀戮过重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莲清子陷入沉睡，但他对身边万物却仍有感知。所以他知道阎回从城门杀到这里有多不容易。

但即使知道一切，他却不能干预。

“为什么不等我?”阎回压着声音，眼睛红红的，盯着佛像的眼睛。

他想问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为什么留下他一个人?

又为什么什么也没给他留?

说好要让自己杀死你的呢？

师兄师姐全都没了，连那个人也离他而去。

......

“为什么......”

万千话语化作苦涩难咽的三个字，泪水沿着他的脸庞落下。

“莲清......顾秋池......师父......”

口中反复辗转这三个名字，像是要揉碎了咽进肚子。

那些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隐秘心思，就这样无疾而终。

他双手抱住佛像的脸颊，将脸颊贴上去，触及的地方却冰冷异常，再没了那人温暖的温度。

他就那么抱着，脸上金纹闪闪，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尊石像。

过了许久，一位女子从洞口处落下，她左眼角下有颗红痣，嘴角总是上弯。

和程念一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这人总是笑着，和总是板着脸的弟子明显不一样。

“你这是和石头叙旧?”程念之讽刺道。

阎回没理她，她就落在一旁欣赏他的动作，眼睛里满是玩味:“你不问问你师姐怎么了？”

阎回抬了下头。

她指指自己眼角的痣:“她本该入轮回，但万鬼压着轮转盘，撕扯了她的灵魂，所以我将她吃下肚子里养着。”

说着她看向石像，幸灾乐祸道:“厉鬼都在你师父的肚子里，想必他也不好受。”

阎回冷眼看着她，只是眼泪让他显得没那么可怕，反倒有些滑稽。

“你要是再说这些无聊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嗬！”程念之怪笑，“小朋友，别光说不做，我们大可以试试硬碰硬，看谁先死。”

阎回手在佛像上摸了摸，落到地面之下镇守的轮转盘上，烈焰燃烧着他的衣衫。

他视若无睹，在火焰中摸索一阵，捡起一把降魔杵。

程念之修的道，对于业火没有研究，也就不敢落下，声音从空中传来:“怎么样，有什么办法让轮转盘转起来吗？”

两人来此处的目的并不相同。

阎回来此处是为了救师父，而她是为了救妹妹。

其实她一直都不喜欢莲清子，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下了什么迷魂汤，让自己妹妹一直死心塌地跟他。

现在人都成了这样，她自然喜闻乐见。

“是要消解亡灵执念吗，还是有别的办法?”

阎回没回，在下方走了好几圈。

其实他不说，程念之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旦亡灵解脱，轮转盘开始运转，莲清子将会彻底变为轮转盘本身，再无意识。

她想了想，还是道:“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

阎回终于有反应，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她:“若是说谎骗我，我会让你后悔长了嘴。”

程念之笑容更深:“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阎回冷笑:“呵。”

“我改变注意了，”程念之抱着双臂和他隔空对视:“你跪下了求我我就告诉你。”

她喜怒不放在脸上，但也不是真的好脾气。若是真惹了她，不刮掉对方一层皮是不会罢休的。

阎回跟她也差不多，都是犟驴，一个沉默一个笑里藏刀罢了。

双方对碰的结果就是谁也不认输，阎回继续找他的，程念之四处溜达。

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天，两人心照不宣地没爆发，结果居然被人趁虚而入。

轮转盘涵盖了整座城池。

彼时，两人都在城中转悠，想找找别的突破口，刚碰上面，轮转盘就突生异象。

双方都怀疑是对方搞的鬼，斗嘴一番，发现离城禁制被动过，直接被封闭了。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有人趁他们不注意动了禁制。

可惜太晚了，两人赶到时，佛像和入口消失不见，出口倒还在，却也无法出去。

阎回脸上乌云密布，比鬼还吓人。

程念之更是如此，简直气笑了。

“不知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要是被我逮住，我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她恶狠狠道。

阎回则是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一番，地上嗡鸣作响，不一会儿便出现一道隐藏的阵法。

“这是什么阵?”

阎回修佛的，对阵法不太熟悉，程念之倒是这方面专家。

“嗬——”她看着繁复的字符花纹，拉长语调，“高级移花接木阵，名字寓意很好，却是个很邪门的阵法。”

阎回:“?”

程念之:“字如其名，就是不知不觉将这件事物嫁接道另一事物之上，用在人命上就是转换寿命，通常是方士给雇主续命时会用上的。”

阎回:“?”

程念之:“用在这里呢，就是转换两条道路嘛，就是相当于把你家门前的路修到我家来，你走上那条路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到达我家。”

阎回:“?”

程念之:“你别小看这阵法，主要是用寿命献祭，用得越多越邪乎，认主意识越强，非主人上路之后迷路，或者被路杀死。”

阎回:“?”

程念之:“......”

她忍无可忍:“阎回你特么有病是吧，是被业火烧断了声带还是脑子，不会说话还是怎么?”

被骂后的阎回终于开了口:“怎么解?”

程念之火气消了些，语气还是带着火药味:“无解，除非你想被杀死。”

“开阵门，我要进去。”

他似乎根本没听人说话，程念之也乐意看人送死，手中落下一枚铜板，地面陡然大开出现一洼清池。

“对了，这阵要开门，同等于阵主开阵门损耗的相同寿命。”

她嬉笑补充道:“用的你的。”

这马后炮不亚于直接谋杀。

要知道这么个阵法通的半佛莲清子，不是整条命，也得半条命。

阎回竟无动于衷，就在他要踏入其中时，程念之终于肯松口了。

“其实还有个办法救你师父。”

她说的方式很艰难。

将身体和灵魂分开，身体化作轮转盘在此承受业火，灵魂脱离躯壳入轮回洗印记，到时候只需要一颗本尊的舍利子就能回归，彻底摆脱轮回。

但问题是，莲清子躯壳不能消失，舍利子就无法获得。

闻言，阎回脸上都毫无动静，完全让人无法得知他在想什么。

他反常地朝着她道谢，毫不犹豫踩入水中。

程念之望着波纹震荡又恢复平静，收起笑容，祝福道:“好死，不送。”

＊＊＊

地底是永不不会熄灭的业火，火光灼灼，佛像却丝毫没有焦黑的模样。

顾秋池感知到自己在沉睡，却也能明确感到烈火灼烧的疼痛。

日复一日，不得解脱。

忽然有一日，他灵魂从躯壳中脱离而出，落在了轮盘上，底下压着万千亡魂，轮轴咔咔作响。

阎回手中拿着降魔杵，鲜血淋漓。

他以降魔杵作为媒介，从封印中召唤出莲清子灵魂。

毕竟是有罪，缥缈的灵体上刻满密密麻麻的金色红印记——那是天谴。

三张佛面金身虚影浮在半空中，口中念念有词，手掌捏诀。

他身上的天谴便脱离他的身体，化作洪涛，涌向火中茕茕孑立的人影，遮盖住对方身上金色的符文。

阎回脸上的金印乃长寿符，是莲清子捡他回去时，见他八字太弱，容易被邪灵附身，便赐予他金印，还早早赐予法号“寿松”，寓意长寿安康。

但阎回不喜欢这个法号，觉得松树和莲清子一样让人觉得很火大，也就没人叫他法号。

莲清子可不会管他乐不乐意，天天都叫，非说言出法随，多叫叫，孩子活更久。

金色符文占满阎回满身，长寿符被埋在最下方，俨然失去效用。

刹那间，万鬼同哭，轮转盘上黑雾弥散，浩如烟云，阎回将万鬼纳入自己体内，金红色符纹光华大盛，像跃动的火焰，席卷着要烧尽一切。

他的皮肤、他的血肉、他的骨骼。

阎回将降魔杵对准自己天灵盖，无数鬼哭声凄厉婉转，黑雾涌动，很抗拒这降魔的法器。

顾秋池糅合莲清子记忆，也只能猜到一部分。

比如他这一出就是为了转移莲清子的天谴，然后杀掉自己消除罪业。

但这样并不能拯救肉身，也不能完全转移，因为莲清子身上还有残余。跟做无用功似的。

此外，最终这种疼痛只会刻在灵魂之上，永生无尽地痛苦。

快停下！

不要这么做！！！

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过去的回忆，顾秋池还是无法抑制难过，浓烈到他分不清究竟是他还是莲清子的感知。

阎回自然无法听到他心底的声音，手上毫不犹豫刺入自己天灵盖。

但他没有死去，准确说是没有彻底死去。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堕入魔道，自愿陷入妄念，再也不是佛门教徒。

他成了邪僧。

剧烈的执念在他死亡瞬间成为一道锁，将他的灵魂和天谴锁进躯体之内，外表恢复原样，内里却是真正的地狱。

轮转盘在那一刻松动，顾秋池感觉到身体空下去，耳边机械轮转，咔哒一声停下。

莲清子入了轮回。

但轮转盘也没彻底转动起来，因为有人将他藏起来了，离城也被封城，进不去出不去的，自然没人知道轮转盘早能运转了。

顾秋池还是无法动弹，感知也在逐渐变弱，他慢慢在和莲清子融合。

他们本是一体，莲清子的离去让他无比认清一件事——

他就是莲清子的魂魄，佛像就是他的身体。

等待彻底融合，他就会变回两百年的莲清子......

他放弃挣扎，任由意识将他带入深渊，只是脑子里不住回忆所有的一切。

被姐姐吃掉的念一、被抽去佛骨然后被林雨霖吃掉的化蛇，还有......那个天天嚷着要杀他的小徒弟。

就这样吧，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意识逐渐泯灭，他像是溺水的人，不断下沉，但某一刻，一双手伸入水底之下，牢牢抓住了他。

“这一次，你别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