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池眼前一下子从黑夜过渡到白天,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从某个狭窄的地方拉出来。
充足的氧气涌入肺部,顾秋池跪在地上咳嗽着醒转过来。
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担忧地说:“慢点呼吸。”
顾秋池照做,按着缓慢的节奏恢复,眼角还是呛咳出眼泪,然后有冰冷的手指擦过他的眼角。
“阎......阎回?”他能说话的第一句话,就是确认阎回在这里。
阎回的声音就在他头顶,顾秋池抬头看向他。
这人和记忆中差别好大,脸部轮廓凌厉许多,以前性子只是冷,现在就是带着一股剑出寒梅的凛冽,像冻在雪地里的刀刃。
他手捧着对方的脸颊仔细查看,手指顺着轮廓描摹。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恢复镇静,眉目间冰雪融化,化作春水碧波。
手间脑袋往旁边一偏,重力压在他左手掌上,眼眸发亮地凝望着他的眼睛。
“师父,你回来了。”
顾秋池没说话,用行动回答了他。
也许是鬼迷心窍吧,他捧着人脸就吻了上去,因为毫无技巧,吻得十分僵硬,跟小鸡啄米一般。
阎回眼睛里含着笑,双手抱住人的腰肢往自己怀里带,将脑袋凑得更近些,让他亲。
对方笑容很温和,好看得让人怀疑是幻觉,顾秋池看得有些出迷,无师自通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后者微微挑眉,接着一只手扣上他的后颈,轻轻用力将他往下压,舌尖轻轻舔着他的下唇。
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唇上,鼻尖尽是对方身上的檀香味。
顾秋池呼吸一紧,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睛,他嗓子莫名觉得很干,吞咽一下。
那只手却坏心眼地按住他的喉结,贴着他的嘴唇,用仅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师父很渴吗?”
顾秋池脸腾地就红了,害羞地想要起身,阎回却并没有要放他的意思,双手更加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他吻得克制却很用力,不知不觉间,顾秋池被他吻得呼吸不畅,脑子里一片浆糊,只剩下了纯粹的欲望。
空气变得黏腻,对方身上的味道也变得有些黏糊糊的。
......
他们所处之处是一间庙宇,整体破败不堪,中央供着一尊佛像,大小和普通人差不多,做工精致,栩栩如生。
底下是祭台,放着新鲜的水果,和整间庙宇格格不入,像是被时光单独割出来的空地。
顾秋池仰头看着那尊佛像,眼里氲着水雾,双手按在阎回肩膀上,指尖都在颤抖。
身下的人一直看着他,双手扶着他的腰免得人摔倒,吻着他的喉结低声问:“师父,好看吗?这是我特意找人给你塑的像。”
他刻意咬重了师父两个字,果然顾秋池羞得扭开脸,咬着唇道:“这种时候别这样叫......”
阎回不依不饶,手向下用力,一只手把玩着他垂下的发丝,凑到人耳边道:“师父,你这是害羞了?”
顾秋池臊了半天,推开人肩膀,干脆俯身堵住那张嘴。
怎么平时话那么少,现在话多得烦人!
......
顾秋池懒洋洋地趴在阎回身上,任由对方给自己穿外袍,他整个人都像没骨头的生物,虚掩着眼睛看向远处的莲花池。
池塘血腥破败,其间开着金色的莲花,脏污与圣洁,矛盾又鲜明,非常违和。
阎回帮他穿戴整齐,亲昵地在人脸上蹭蹭。
顾秋池有点痒,在他脑袋上拍了怕,嘀嘀咕咕:“小卤蛋,手感还挺好。”
阎回埋在他肩颈处笑,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脖颈,顾秋池顿了一下,轻轻咳嗽一下。
“这里是什么地方?”顾秋池明知故问。
主要是现在气氛怪尴尬的,总感觉应该说点什么。
虽然他还趴在人身上,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件很羞耻的事情。
阎回往那边看了一眼,良久才道:“离城的居民。”
一句话足矣,无需解释太多。
但是气氛更加尴尬了。
这里是他的庙宇,外面是他辜负过的百姓,他们一直守着这里,等待着轮回的的那天。
顾秋池不是滋味地起身:“莲......我身体化作的那尊佛像在何处?”
阎回亦步亦趋,特别自然地牵过他的手,指向莲池尽头。
这里的黑暗浓稠得像某种实体物质,可见度很低,望过去也是漆黑一片。
他想了想,又问:“能过去吗?”
阎回点点头,不由分说就将顾秋池打横抱起,后者惊恐地抱住他的脖子。
“你.......”
人黏黏糊糊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这才依依不舍踏着莲池中的金莲,钻入黑暗之中。
那些黑暗有如实物,从皮肤上拂过,异常阴冷,更令人背后发凉的是,触碰到就会听到声音,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汇聚成的哭声,在雾里隐隐约约。
顾秋池手指缩了一下,阎回落地在一处,啪嗒点燃周围的莲花灯。
他们浮在水面之上,水面漆黑一片,透不进光,一座巨大佛像半个身子露出水面。
顾秋池仰头:“莲清子......”
“嗯。”阎回稳稳当当立在水面,脚下无一丝波纹,“底下就是轮转盘中心。”
顾秋池跟着往下望,水面连影子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他微微皱眉:“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离城居民汇成的莲池?”
明明在他记忆里,沉入地底时,只有万千厉鬼怨魂跟着下来,尸身在地面之上。
再后来就是被周衍安开阵门,连通到幽州城内,最终也只是消业火。
现在这样他完全没记忆。
阎回握住他的手,声音不是很开心:“他们的怨魂只是封在我身体里,他们的尸身却也承载着你的业障,腐烂后也就沉入地底落下压制住轮转盘的运作。”
也就是说,轮转盘无法启动作为轮回通道的原因就在这里,离城居民死去的怨念牢牢压着他,是无法逃开的。
顾秋池轻轻阖眼,又慢慢睁开,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寿松,放我下来。”他脱口而出。
阎回眼睛睁大,怔愣间人已经自己挣扎着下到水面。
他踩在水面之上,寂静的水面忽然躁动,波纹诡异地以他为圆心向内收。
手掌贴上水面之时,他听见成千上万人的声音。
去死!救救我!!让我解脱!!!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杀了他!!!
......
他静静听着,垂下眼眸,像是侧耳倾听信徒愿望的佛尊。
要解开他们的怨念很简单,他们要复仇,杀死那个让他们不得轮回解脱的人。
一层屏障隔绝在下方,水面荡起波浪撞上屏障,发出啪啪的黏糊声。
阎回一直注视着他,说:“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顾秋池没抬头,手心感受着水面刺骨的冰冷,仿佛要感同身受他们的痛苦。
半晌,他才打破平静:“你说的办法是自己吸纳所有业障,代替我化作轮转盘镇守于此吗?”
阎回没说话,也没多惊讶,毕竟师父在他眼里就该是无所不知的。
甚至没想争辩,知道就知道,即使是莲清子也阻止不了他想做的事情。
等他回过神时,对上了顾秋池的眼睛。
有些无奈,也有心疼,但唯独没有责怪。
“阎回,”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低头,“我应该教过你,自己种下的因,果得自己来收。”
阎回皱眉,想反驳,顾秋池敲了敲他的唇,让他一下子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我可是师父,我说什么你都要好好听,不能违逆我。”
说话间,他手臂环上阎回的脖子,咬破自己的舌尖,毫无预兆地吻上去。
血腥味在两人唇间弥散,阎回喉结强迫性滚动,喝下他唇间滚烫的鲜血,他想推开对方,但推不开。
那双手牢牢禁锢着他,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像是安慰的动作,就在他安静下来没多久,他感觉到降魔杵从他身上消失,心口处发紧,身体里的东西都在骚动。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手掌用力抓着顾秋池的双臂,手指几乎陷入对方肉里,双目赤红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顾秋池眼睛微眯,心道孩子大了,确实不好骗了。
但已经到了这一步,除了继续下去别无他法。干脆不做不休,降魔杵抵上阎回的胸口,剜开他的心口。
那里心脏已经空了,汹涌的黑雾从口子流泻而出。
阎回身上红黑色符文翻出皮肤表面,高频闪动,顺着黑雾的流失逐渐减少。
他慌张地抓紧面前人的手腕,刀刃在他手掌上划开很深的口子,鲜血不住往下流。
因为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他眼神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深红色的符文打在他灵魂之上,一道符文就像一根针,完整符文落在他身上时,他只觉得千万根针扎在他骨头上,动弹不得。
他弄走所有业障,手指抚摸着还在流血的心口,降魔杵化作一颗金色的心脏,落入空缺的位置。
心脏入体,他从原本活死人的状态脱离,身体因为机能再次运转,一时适应不过来,浑身都无力,只能恨恨瞪着面前的人。
这样就好,阎回就能重新成为人,好好入轮回,也能......
彻底忘记自己。
顾秋池离开他的唇,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好久。
池中水浪再次翻涌,宛如水烧开沸腾,那层隔绝的屏障轰然破碎。
在那一瞬间,顾秋池将人封如莲花之中,自己则被拉入池中,向着深处坠落。
在水中应当是有阻力和浮力,但他却像从高空坠落,毫无阻碍,甚至周围包裹着他的物质不像水,更像某种气体。
附着在皮肤上冰冷彻骨,意识在其中泡发膨胀,他仿佛成了同样的物质,和那些东西再不分彼此。
他一直下坠,时间空间感知被无限放在,似乎过去了漫长的世纪,他终于落到了实处。
高大佛像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陷入无尽的黑雾之中,融入底部的轮转盘。
咔嚓——
某种古老滞涩机器在遗弃时光中忽然发出生命般的声响,预示着秩序的恢复。
黑雾暗潮汹涌,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轮转盘是安静的,即使运转也不会发出扰人的噪音,那只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回响。
顾秋池知道自己正在和轮转盘融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消失,成为其本身。
他忽然有些后悔,因为他忘记了最后一件事。
阎回会不会以为那些吻那些事,都不过是自己对他的感激?
但是也没关系,一旦入轮回,阎回会忘记这一切的。
也会彻底忘记自己。
就这样吧,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他意识彻底要陷入混沌,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从高处坠落,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顾秋池!”
对方咬牙切齿喊着他的名字,硬生生将他从泥潭之中揪了出来。
轮转盘陡然停歇,宛如卡壳的机器。
顾秋池思维处于不清醒之间,只能勉强认出是阎回,对方身上没一处好肉,不知道是挣脱他的金莲还是因为被池中业障所所伤。
他想抬手帮他擦擦血,但是毫无力气,虚弱着道:“放......开......”
他想说不要再执着了,这些是他的因他的果,是无法改变的结局,自己也接受,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阎回却说什么也不听,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温热的泪水打在他的肩膀。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阎回落泪。
从小到大,这孩子总是活在仇恨之中,表情乏味到只有面无表情和发怒,化蛇断了他手臂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只是说着要去同样砍掉对方一条手臂,后来也果真这样做了。
对于他,顾秋池总以为他是来了却自己因果的终点,没想到是他七情六欲的起点。
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顾秋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