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和他相似，只是多了几分成熟。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顾秋池浑身发冷。
佛像是莲清子，他们要祭典的是莲清子?
可之前不是说还在塑像吗？为什么现在已经塑好了。
按理说幻境是场景重现，不应该出现这么大的前后矛盾，与其说这里是幻境，更像是人为制造的，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粗糙。
神婆推了推他，催促道:“莲尊，可以开始了。”
顾秋池没动，看向眼前满脸褶子的老太太。
如果祭祀的真是莲清子，为何要他主持?
自己祭祀自己不是很奇怪吗？
除非是和林雨霖一样......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中神杖举起，余光瞥向那些人。
众人聚精会神盯着他的动作，见抬起神杖，全都静下声去。无数平整如白纸的脸朝向他，似乎在等待他下步动作。
顾秋池轻叹一声，在所有人注视之下，一脚踢翻祭台。
瓜果饭菜凄惨地落在地上，其他人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发难，一时之间都呆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神婆，她僵硬着脖子，还有笑意:“莲尊，你这是做什么?”
顾秋池不由分说，又是一拐杖扫过去，对方却毫不避让，拐杖穿过她的身体只是过了一层烟雾。
神婆身体扭曲又很快恢复正常，还是笑着说:“莲尊，祭祀活动该开始了。”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人脸朝着台上而来，他们没发出任何声音，脚步声都没有。
所有人的目的都是朝着他来的，并非莲清子。
而他们的目的一直是要完成祭祀，而莲清子最开始的目的是屠城后再自杀，即使要到自己献祭的最后一步，但也不会是让这些城中居民来。
这里不是幻境，起码有一部分不是。
顾秋池忽然明白了莲清子给他传达的话，这里根本不是他的幻境，而是人为制造的，将他引入祭祀献祭的虚影。
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脸呢？
因为这里真正的主人是这些没有脸的居民！
如果之前的景象没错，那么这些居民死在了莲清子手下，成了孤魂野鬼。
而他作为对方的转世，到达这里自然就被集中仇恨了。
想明白之后，顾秋池拿起神杖打散几个，灵活地躲避开几个，猛然往后退。
祭台被无数亡灵围得水泄不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包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彻底围死，无法逃离。
要是被围死，他恐怕当真得成为这场仪式的祭品，彻底死去。
顾秋池冷汗直冒，没再继续攻击，因为他知道无用。
这里既然是无数亡灵的怨念虚影构成的场景，只有达成夙愿这一条。
而他们的夙愿是要他陪葬啊，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不对，还有一条！
顾秋池想明白什么，取下脸上面具，一把扣在了神婆脸上，然后高举手中神杖，高喊道:“迎万鬼，祝亡魂，愿以此祭，祈求逝者安息！”
刹那间，世界像是静止了，神婆脸上面具破碎，那双黑乎乎的眼珠子瞪着他。
果然可行。
顾秋池松了一口气。
神婆作为这里唯一一个有脸的人，说明她很特殊，因为她要主持祭礼，就必须以真身进入。
既然祭礼是为祭祀，东西都准备好了，也不一定只能献祭，超度亡魂也行吧?
不过他还是半吊子，不知道正确的祭祀方式，所以只能短暂控制这些亡魂一段时间。
接下来就是要如何出去，找到阎回了。
顾秋池看向中央的神像，这是唯一不在时间线内的东西。
想着他向前摸上了石像，诧异的是，触感温润柔软，仿佛是某种肉块。
顾秋池一惊，迅速将手收回来。
他还在肉膜里吗？！
终于想起进来时的情况，那时候他一直被肉膜吞噬，然后失去了意识。
原来他一直在肉膜里，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他迟早会被肉膜吞噬殆尽，最终融为一体。
依这个思路推下去，现在看见的所有一切其实是肉壁的记忆和执念?
顾秋池深呼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一脚踹上石像。就连踹上去的质感都软绵绵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亡灵开始有苏醒的迹象，顾秋池放弃对付石像，火速跑出人群，往山上跑去。
就在他跑出没多远，所有亡灵都动了起来，如同奔涌的潮水向他而去。
程念一还站在当初的地方，顾秋池看见她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
“念一！”他喊道。
程念一茫然抬头，脸上带着卡壳的滞涩。
看来是刚刚的祭祀亡灵，对她也造成了一定影响。
“把刀给我！”顾秋池一溜烟跑到她面前，趁她不注意将刀毫不犹豫往心脏上插。
刀刃已入半截，顾秋池疼得龇牙咧嘴。
这时程念一也反应过来了，惊恐地将手后缩，硬生生没再让刀刃更进几寸。
两人僵持着，人群离他们不过半米远了。
再这样下去，顾秋池恐怕真的得被拉回去和肉壁融为一体了。
他低声道:“念一，你得杀了我，为了你的父母。”
程念一手一抖，显然还是下不去手，不过让对方顿住已经够了。
他抓住对方的的手，身体向前，刀刃深深扎穿了他的心脏。
鲜血一点点从他体内流失，他感觉好冷，无数双手牢牢抓着他往后扯，往祭台上带。
到后面他已经感知不到什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看来是成功了，没成为祭品。
......
“师父......”
女声轻轻唤着他，就在身旁。
顾秋池意识回笼，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冷不丁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
差点以为又回到了开头。
他看向旁边浑身是血、握着长剑而立的程念一，几不可查地挑了下眉。
随即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发现自己浑身都像被无数刀片刮骨般疼痛，他身上白色袈裟早已染成血红色，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其他人的血。
垂落的右手上虚虚抓着降魔杵，举目四望，遍野横尸，血流成河。
那些人看衣着都是刚才见过的无脸居民，此时倒在地上的身上开着金色的莲花。
微风拂过，莲花颤动，风送过来冰冷的铁锈味。
他站在祭台上，脚下是流动的血河。
程念一麻木地站在他身旁，还像以前那般站立在他右边。
隔了很久，她才垂下眼睑，浑身发抖:“师父，我现在已经杀不了你了......”
这次，顾秋池明显感觉到他的意识无法操控身体，看来这里才是莲清子的真正记忆。
他只能做个看客，无法做什么。
莲清子手动了动，似乎想碰一下自己的弟子，但浑身无力，连举手都困难，站立也是勉强撑着罢了。
“缘梦。”他叫了她本来的名字，阖眼认真道，“你本不用这么做的。”
他自己犯下杀戮之罪，是无法再成佛的。
与常人犯杀戒不同，他修成半佛，他的惩罚只能是彻底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而这个过程需要执刀人，若是成功击杀他，对方便能证悟空性、圆满次第，当然，如若对方更是因果之内的人，便能从此了却因果，更上一个境界。
可惜，程念一选择了同他一起犯下杀戮之罪，要是真杀了自己，只会累积业报。
所以现在他们两人都在等待真佛降罚。
“释尊来过吗？”程念一问。
莲清子摇摇头:“没有感知，不过他无处不在，兴许只是还未出现。”
他封锁了离城，城里无论是人还是神魔鬼怪都无法出去，自然外面的人也进不来。要出去或者出去他都会感知得到。
不过现在他怀疑自己能否坚持到释尊来临，浑身都在极限的状况之下，过不了多久就会灵力枯竭。
他双眼一黑，倒在地上，鲜血里流动着金色符文流向下方的血液，与整座城居民的血河融为一体。
符文瞬间化作金色金莲从血液中盛开，开满整座城池。
空中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又好似近在眼前，却无法得知确切来源。
“莲清你可知罪?”
莲清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却虚弱道:“弟子知罪，愿意受罚......”
声音发出“唵”的叹息，他身下便出现金莲将他牢牢包裹，手腕上、脚腕上、身上出现金光闪烁的锁链，拔地而起一座巨大的金色符文石碑。
手上锁链将他吊起来锁在石碑上，因为无力他跪在地上，身子前倾。
“我罚你镇守此地，以身度亡魂入轮回，你可有怨言?”
莲清子勉强点头，他便化作石像，随着祭台沉入地底业火之中，万千亡魂如流云般钻入他的体内，他身躯化作轮转盘，承载世间所有生物轮回。
至此地府人走楼空，此间再无地府。
离城也成了亡魂收留处，禁制打开，无数魂灵奔涌而入。
可惜，轮转盘因为死去的城内居民执念未消，压住轮转轴轮，鬼魂无法入轮回。
鬼物滞留于此，这里也彻彻底底成了鬼城。
半月后。
一位年轻僧侣闯入离城，金芒从莲清子灵窍处钻出，落入轮转盘。
咔嚓一声，轮转盘跳动一下，金芒落入盘中。
离城禁制再次运转，沉寂两百多年后，轮转盘忽然动了，指针指向畜生道。
两百里开外，灵泽城内诞生了一只王八。
那是两百多年中，唯一入轮回的生物......
是莲清子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