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张家回去之后,张老爷觉得这新来的知县似乎是要再查的样子,于是又托人去找了李忠常,希望李忠常与知县大人说说,让案子尽快如他们所愿了解,并许了不少银子。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淑娘并未真的伤害到张锡文。只是当时事情闹得大,家中不少奴仆都知道了这事,张锡文觉得丢了面子,要求处死淑娘。
做奴才的以下犯上,嘉裕县多少年了就没出过这样的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轻判重判全看县官大人怎么想,按张锡文所要求的,这也并未超出国法,再说这淑娘背后无人,是生是死没人会在意。
李忠常知道了今日堂上之事,猜想大人年轻估计也没杀过人,又加之是新官上任,大概是不想第一桩案子就判了死刑,到时候政绩考核时面上不好看。收了银子后便让人带话给张家,说是大人的意思,让他们大事化小,不如等将淑娘放出来,他们想怎么处置都行。
张家回去想了一通,即使张锡文再是不高兴,最终还是张老爷做主同意了,第二日就派管家前去衙门撤了诉。
凌晏深今日带了如心过来。昨日跟双雪聊过之后,凌晏深便打算让如心去与淑娘谈谈,开解开解,毕竟县衙都是男人,淑娘肯定心怀戒备。
结果一到县衙,就收到张家要撤诉的消息。
如心不知道是不是还需要自己,便站在门外等候少爷吩咐。
凌晏深转念一想,大概明白了张家的心思,还是让田图带如心去牢房。
田图长得高大,还满脸络腮胡,显得有些粗狂凶相,如心强作镇定的跟着进了牢房。
这处牢房还算干净,里面只有十几个犯人。
淑娘被关押在最里面一间单人的牢房里。一人宽的石床上垫着稻草,淑娘正抱臂靠坐在墙边。
牢里有些昏暗,墙上点着蜡烛,味道有些不好闻。
田图打开牢门,对如心道:“进去吧。”
如心有些害怕,感觉这人是打算把自己也关进去,想着双雪说的,还是走到淑娘的旁边坐下。
等田图离开后,如心走上前看着憔悴不堪的淑娘,有些不忍,道:“淑娘,我是大人派来的。大人说了你所犯之事情有可原。我们可以帮你。”
淑娘眼光闪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如心伸手轻轻搭在淑娘手臂上:“我们女子,生来就要忍受许多,在家要听从父母之命,出嫁要听从夫家之命。我爹吃酒赌钱,要不是我家少爷,也是县官大人,我也不知道会被卖到什么人家,过什么样的日子。”
“淑娘,你才多大年纪,为什么想不开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淑娘张了张口:“我已经活够了。”
如心转而道:“你知道吗?张家今日来撤诉了,他们如果不再告你,那大人只能将你释放。”
淑娘看向如心,眼神中有惊讶。
如心继续道:“你被释放后能去哪?你还是奴籍,张家会放过你吗?”
淑娘绝望地闭上眼:“大不了一死。”
如心再下一剂猛药:“你觉得张家会轻易让你死吗?张家撤诉之后,没两天你就死了,你觉得会是谁干的?张家原先要将你卖去哪里?如今又会将你卖去哪里?”
淑娘眼角划过泪来,颤抖的睁开眼,声嘶力竭:“那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如心见淑娘终于动容了,也送了口气,“张家既然说你要伤人,那明日你在堂上就说你要杀人,说你要杀了张家每一个人,就,就好像疯了一样。这样大人可以说为了保护他们,就不能将你释放,改成判处流放。”
“疯了,流放?”淑娘念叨着这两个字。
如心扶起淑娘,替她整了整头发,“你放心,判你流放之后,大人会对外说你死在路上了。千里流放,有几人能到达终点的,死在路上个把人不会有人怀疑的。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淑娘眼中惶恐迷茫:“...自由...自由...”
如心低声安抚道:“是啊,你可以离开嘉裕县,去别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我真的可以吗?”淑娘抓着如心的手。
如心忍着被抓疼的手,道:“你可以。”
“可,可我又能去哪儿呢?”淑娘看着如心,就好像如心是她的方向。
如心露出笑来,知道她愿意相信自己了,道:“如果你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你可以去上京城。我们大人有一位舅舅在上京城,他是一个顶好的人,他可以收留你。舅老爷的小厮不久就要回京,可以顺路把你一起带走,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淑娘泪流满面,又不可置信道:“你为什么救我?”
如心道:“不是我救你,是我们大人,还有...还有夫人,夫人心善,愿意救你,大人才让我来的。”
少爷虽没有明说过,但如心心里已经这么觉得了。除了一个名分,双雪现在就是少夫人了。在清雾院时,少爷还有些收敛,这一路上少爷完全不再将双雪当做下人,这次宅子里不给双雪安排屋子,直接就每日同床共枕。
如心是看着双雪过来的,双雪能被少爷喜欢,看重,如心是打心里希望她好。
这次也是双雪说想救淑娘,少爷才会让自己过来。
如心又宽慰了淑娘几句,确认淑娘听明白了自己的话才出去。
走过牢房拐角时被一旁站着的田图吓了一跳,还好没叫出声。
如心忍着白眼,微笑道:“田大人怎么在这?”
田图其实一直没走远,方才牢房里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田图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大人是不是一个好官,但是看他愿意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又觉得可能这位大人能在嘉裕县待下来,说不定能改变嘉裕县。
于是连带着对这位姑娘也态度好了起来,田图露出一个自认为和蔼的笑来,道:“姑娘莫怕,我这不是怕姑娘在里面有什么闪失,才在这里等候。怎么样?里头的犯人是否将当夜的情形跟你说了?”
如心边快步往外走,边敷衍道:“淑娘神情恍惚,怕是问不出什么。”
田图哦哦两声,没有再问,跟着如心到了衙门的书房。
碍于田图也在,如心同少爷道:“回禀大人,我刚才去看了淑娘,淑娘死意已决,状若疯癫。”
疯癫?田图不解,明明淑娘在牢房好好的,她为何要怎么说?
凌晏深示意如心退下,见田图还不离开,问道:“田班头还有何事?”
田图对着凌晏深眨了眨眼,没弄明白,决定去找师爷问问,便也告辞了。
田图将刚才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与方庆听。
方庆听完,哈哈笑了起来。
田图拍拍方庆的胳膊,着急道:“哎老方,你倒是说说啊!咋回事?到底怎么个情况?”
方庆推开田图的手,捂着被拍疼的胳膊,道:“咱们这位大人,是个好官。嘉裕县有救了!”
“嘿!我当你要说什么!”田图洋洋自得道,“我早看出来了,我还打算就跟着咱们大人干了!”
“你小子看出什么来了?”方庆坐下,给田图倒了杯茶。
田图两口一饮而尽,“哎,你说大人是怎么想的?淑娘明明没有疯,大人的丫鬟怎么说疯了?”
方庆认识田图多年,这就是个糙汉子,脑子一根筋,人确实个好的,只能给他讲解道:“淑娘在张家是不是过的很不好?”
“是啊。”
“那她回到张家之后是不是会过的更惨?”
“可不。”
“那如果她疯了,张家还会管她吗?”
“哦哦!”
“大人是想让淑娘装疯,这样张家就会放过她了。”
“那流放?”
“如果淑娘继续留在县城,她该怎么生活?难保张家不会再害她,就算张家不害她,她一个弱女子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这县城里都知道她的事。”
“原来如此。”
“大人这是救了淑娘的命,还给了她另一种活法啊。”
翌日,公堂之上。
凌晏深抖了抖手里的状纸,问道:“张锡文,你可确认,不再状告张淑娘以下犯上一事?”
张锡文出列道:“草民确认。”
“哦?”凌晏深装作不解的样子,“可你们前日还口口声声要让本官做主,要重判犯人,今日怎么?”
张锡文道:“草民就当被狗咬了,人还能跟狗一般计较吗?”
凌晏深拍了拍惊堂木做陈词结案。
淑娘却突然从地上暴起,扑向张锡文:“你说谁是狗!到底谁不是人!”
旁边的差役忙上前拉住淑娘,张父张母也护住张锡文,可刚才那一下还是抓伤了张锡文的脸,留下三道指甲印。
张母见此情景,破口大骂:“你这贱人怎么不识好歹,我们愿意放你一马,你还敢再伤我儿!”边说还边要动手去打。
淑娘发丝凌乱,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张家人,决绝道:“你们都不得好死!当年将我买来给张锡文冲喜,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了八年,现在你儿子要成亲了,就把我一脚踢开,还要把我卖给回鹘人!这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歹毒的人!”
张父连忙反驳:“你!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毒妇,打伤我儿,还敢倒打一耙!”
淑娘伸着手拼命挣扎,嘴里又叫又笑:“我跟你们拼了!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你们一个都别想逃!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哈哈哈哈我会在你们床头看着你们!我要杀了你们!啊哈哈哈,杀了你们!杀了!都杀了!哈哈哈哈!”
“她,她这是疯了!”张母有些被吓到。
这些话从一向柔弱好欺的淑娘口中出来,不仅张母,张父和张锡文也有些怔住了。
凌晏深适时拍拍惊堂木,出声道:“肃静!犯人张淑娘以下犯上,虽张家表示谅解。但饭食竟敢在公堂之上藐视王法,拒不认罪,本官判处犯人流放岭南,即可执行。”
张家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但是把这样的淑娘带回去他们也不放心,现在判处流放岭南,倒是件好事。毕竟那种蛮荒之地,怕是也会生不如死。
张家人真心实意的向县官大人道谢:“谢大人!大人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