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第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或者说她开始“活过来”的第一秒，看见的是父亲的脸庞。

父亲是落魄的魔术师，他有着一头如森林中阳光穿梭在黑暗中的耀眼金发，还有着一双比绿宝石还要晶莹的平静眼眸。

这是女孩在仅有的几本插画书中所看到的美丽场景——她只能这么描述父亲。

可父亲为何是父亲？

就像有着神明指引，当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明白眼前看到的就是创造自己的人。

可惜，乌尤世界没有神明，她也不是人。

她是人偶。

所以父亲不是父亲，他只是一个叫做伊德·库卢森的魔术师。

魔术师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十七个生命人偶，并把自己的身体改造成最接近传说中“人偶”形态的样子，但那掩藏在空洞的胸膛下旋转的机械却预示着他妄图跨越世界、自我成神的天真。

在一间狭小的房间中，特里躺在床上缓缓闭上眼。她又回想起刚出生的时候，那一刹那激烈的情感。

或许，这也是她作为人偶的一生中最接近人的情感。

女孩又想起了芙薇，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芙薇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

晶球小镇的早晨是安宁的，云在橙紫交融的天空中翻转，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天鹅剧院三楼的卧室中，躺在木床上的人偶缓慢睁开眼睛。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天鹅剧院里，除了人偶和伊德，还有三位被聘用来维护剧院的工作人员——厨师胖罗尼便是其中一位。

即便厨房只有一人，胖罗尼也能把它弄得热火朝天。

巨大的铁锅被一只肥实的手紧紧握住，食材在锅中和空中轮番翻腾。视线往下，厨师胖罗尼如半凝固果冻般的下半身也跟着在地上不断弹跳。

一簇蓝色火焰突然窜起到空中，才调皮地转了一个圈，就被胖罗尼用同样巨大的锅盖重新按了回去。

特里是第一个到达的，她刚走到长桌的一边坐下，一道身影也随后跟了进来。

一头过于俏皮而总是打结的绿色长发，还有一张困顿着直打哈欠的脸庞。

是罗莎。

“早上好，特里。”

罗莎礼貌地打了招呼，也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看起来非常困，却依然充满活力。

“罗尼！今天早上你做了什么？”罗莎对着里面大喊一声。

“炒饭，乌鱼黑盔炒饭怎么样？”厨胖罗尼生动地摇摆了下肚子，热情回答了问题。

“可以，可以……”

罗莎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又睡着了。

特里悄悄看了她一眼，除了芙薇外，最“似人”的恐怕就是罗莎。

不一会儿，长桌旁一把把椅子被逐渐填满，却依然剩下几个空位。

人偶们不需要进食，伊德大人却还是为此设置了早餐。

当然，只有早餐。

因此空缺的座位是正常现象，本来就很少有所有人偶都来吃早餐的日子。

芙薇今天不来吗？

特里望着高高挂在墙上转圈的金色时钟。

叮———！

一只小天鹅摆件从金钟的下方弹出来，早餐时间到了。

“孩子们——开饭了！”

厨师胖罗尼做饭就像跳舞一样，他拿着铲子摇摆着手臂，柔软的身体一弹一弹，火焰高高飞起，绕着整个厨房转了个圈，烟雾缭绕在众人的视线中。

啪！锅盖被厨师重重盖在了铁锅上，火焰被夹断了尾巴，烟雾散去，早餐出炉了。

一盘盘黑色的炒饭被端到了每个人偶面前。

“今天我们吃——乌鱼黑盔炒饭！”

在胖罗尼的吆喝声中，芙薇姗姗来迟。

芙薇穿着和大家一样的黑色棉布长裙，金色的卷发整齐地躺在肩膀上，她神情淡淡，嘴角的弧度非常标准，坐到椅子上就开始安静地用餐。

胖罗尼的厨艺不用质疑，大家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食物，早餐总是结束地很快。

吃完的女孩们以一致的动作放下餐具，拉开椅子，芙薇也随着站了起来。

特里望着黑色长裙逐渐离去的身影，不知名情绪在她的胸口徘徊，促使着她做点什么。

她该做什么呢？

*

早餐后，一部分人偶会选择前往卧室，一部分人偶则选择去排练室。

但不论如何，下一场戏与特里无关，因此她走向的是卧室的方向 。

在走廊里，她遇见了正打算进房间的芙薇。

“芙薇。”

静悄悄的走廊使特里的喊声有些明显。

芙薇转过身，一向面无表情的特里正站在两米外的地方望着她。

她有些疑惑，因为这是特里第一次主动找她。

“怎么了，特里？”

“不，没什么。只是昨天……”

“昨天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带件玩具，不买也没关系。”芙薇带着标准的笑容，和其他女孩一样。

“不，昨天你好像有很重要的事。”特里又追问了一次。

芙薇没有说话，特里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比以往要生动的多，看起来纠结又茫然，似乎在努力寻找原本唾手可得的答案。

特里又往前走了几步，拉近了距离问道:

“芙薇，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我……”芙薇下意识地攥着衣裙，她想再次拒绝。但望着特里不偏不倚的眼神，芙薇还是垂下了肩膀

。

“先进来吧。”芙薇打开门，侧身邀请道。

在简单的房间布局中，紧闭的窗把阳光从窄小的木桌上隔绝，零星几件黑色棉裙挂在左边的衣架上，只有右侧床下白色柔软的圆形地毯成了一抹亮色。

她们坐到那张地毯上，开始谈话。

“昨天……我是想请你去帮我买几种材料。”

“木棉花、蜥蜴活腿、红血蜡烛、炭笔、灼热晶石——”

芙薇低着头一股气说完十样东西，才悄悄抬起眼皮往对面看。

“特里……你能买到吗？”

“可以。”

特里回答的很干脆，她没有露出丝毫疑惑或质疑的表情，这让芙薇松了口气。

“后天我就可以出去买。”

“可是，你一般不都七天才出去一次吗？”

“伊德大人过几天就要出门了，所以我后天提前出门一次。”

特里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她认为对话已经到此为止——她已经知道了芙薇昨日的需求。

“等等！”芙薇叫住了特里。

在芙薇的手掌下，是那种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下的地毯。这张地毯并不大，却格外毛茸茸，是芙薇在房间里最喜欢的东西。每当触摸它的时候，身体就像来到了半空中，连带着心灵也放松了起来。

这是芙薇在整个剧院唯两个让她感到舒服的存在。

当心灵平静的一刹那，勇气便涌现了出来。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吗？”

刚走到房门的特里停下脚步，她没有转头，静静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

“魔女，我想召唤魔女。”

那流荡在空气中的声音理应是甜美的，现在却如浸泡在冰水里一般。

“听说，西部魔女无所不知，只要召唤她，给她想要的东西，魔女就会告诉你世间任何问题的答案。”

“我……”芙薇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坚定不移地说出口，“我想成为真正的人。”

“不是靠着伊德大人的力量才能行走的人偶，不是连一间剧院都走不出去，当创造我的人想知道我在哪里的时候，只要感知下就能知道的物品。”

放在门把手上的右手轻轻垂下，特里转过身看着坐在地板上低头偻着腰的芙薇。

是的，她回想起了昨天下午的时候。

特里的存在感很低，每当她主动躲起来的时候，不管是其他人偶还是胖罗尼他们都找不到她。

连伊德大人也找不到——只要他不是动用规则之力的话。

人偶由魔术师伊德的力量铸就，才能行走于世间。人偶体内流转的能量与魔术师本就是同源的，只要主人希望，他甚至可以短暂的操控人偶——当然，这需要达成一定的条件。

在这间对其他商铺而言不小的剧院里，却对人偶们来说格外狭小。

她们并不独立，只是被动的活过来，然后一辈子呆在这里。

而这一辈子，可能只有短短几年。

特里早就发现了芙薇的特别之处，她虽然无法自我感受太多情感，但观察的学习能力很强。即便是套公式，她也发现了芙薇和其他女孩的不同之处。

快乐、愤怒、悲伤、恐惧是最基本的情绪，也是其他人偶们目前停留的阶段。

但芙薇不同，她会体现出焦虑、失落、喜悦、愧疚等等更复杂的情感。

而芙薇了解自己的不同，所以她在其他人面前会“收敛”自己，不引起注意。

就像逃离剧院这样的事情，其他女孩们或许连想都无法想。

这是芙薇的勇气。

“我知道了。”特里点点头回答，她依然淡漠的表情抚平了芙薇因为诉说这违背常理的愿望而恐惧的心。

“后天，我会把材料给你。”

说完，特里离开了房间。

芙薇坐在地上思考了许久，她仿佛站在一滩黑暗天地中的沼泽里，自己不断下沉，想要自救，却连扑腾的勇气也没有。

其实召唤魔女并不一定能成功，这只是她从书中看来的方法。

但除此之外，剧院里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道路。

恍然间，芙薇最后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特里买材料的钱。

每个月，伊德会象征性的给每位女孩200卢米的零花钱，可以用来买一些想要的物品——当然，得由特里代劳外出采购。

隔天，芙薇没有见到特里。

*

后天，特里难得把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斗篷塞在竹篮的最底下，带上钱，从后门来到小镇的街道上。

先是在店铺密集的中心街把需要的东西买完，特里又来到摩络的摊位，买了盆搞怪的长长藤，最后才拎着满满一筐的竹篮拐进了角落。

把篮子塞进堆积在墙边的废弃物里，套上斗篷，黑色的头发塞进里面。长长的深蓝色斗篷把属于人偶的两双脚遮住，拖在地上。

特里把手放在了盆栽的正上方，将赠送的药水灌溉在长长藤的泥土里。

藤蔓迅速生长膨胀，一节又一节攀附住右臂旋转交缠着，直至手臂与每一根手指都包裹住。

把长长藤的根从土里拔出来，盆栽也塞进了角落。最后，她模仿着街道上树人的走姿向外走去。

作为炼金店平凡的一天，店员可奥多无聊地瘫在柜台上，被动等待客人们的到来。

“我也想去天鹅剧院看演出啊——”可奥多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大家都是凌晨去排队的吗？！根本抢不到！”

正郁郁寡欢时，门口跨进来了一个人影。

可奥多抬起头，在烈日下依旧光顾本店的客人套着巨大的深蓝斗篷，帽檐把整个客人的头都遮挡在里面。

世上奇人无数，带斗篷的一点都不稀奇。可奥多挂起职业微笑从柜台上直起身，一边腹诽着。

这一深一浅的飘忽走姿，从斗篷下隐隐露出的绿色藤蔓。

是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