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特里!”
金色卷发的女孩从墙后探出半个脑袋,她翠绿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发暗,正靠在敞开的门边上,呼唤着杂物间里一个深藏在阴影中的身影。
特里抬起头看向女孩,芙薇随即立刻朝她挥了挥手。
片刻后,特里才慢半拍地从一个很矮的木头板凳上站起来,跑向门边。
金发女孩的背后——走廊尽头,是一条蜿蜒漫长的螺旋楼梯。
楼梯呈现出一种保养极好的红木色,泛着油光,连接着天鹅剧院一楼至三楼。
此时的一楼前厅热闹非凡,正在上演最新的舞剧《鱼人女王》,它讲述了东边海域的鱼人女王为守护族人,抵御占领下三层海域的腐骨一族,奋起抗争,突破规则力量,成功获胜的美好故事——芙薇正饰演其中的主角,她现在本不该在这里。
喧哗声此起彼伏地顺着螺旋楼梯传了上来,偶尔伴随着激烈的掌声,现在可能正是不需要主角的剧情,所以芙薇才悄悄从舞台后跑了上来。
但主角不会离开舞台太久,很快鱼人女王又要上场了。
“芙薇,你找我有事吗?”
特里望着眼前的女孩,她金黄色的卷发在阴暗的走廊里变得不再耀眼。
芙薇也看着她,特里比她略高一点,但过于黑沉的长发与棕红色瞳孔,使她成为整个天鹅剧院里最不出众的存在。
所以特里很少上场,她有其他被安排的工作。
“等下表演结束,你等等我,我有话跟你说。”芙薇的语速有些快,她知道时间刻不容缓。等下特里就要外出了,等表演结束再上来,只会人去楼空。
说完,女孩就以轻盈的姿势立刻转身跑向楼梯,楼梯的扶手可谓一丝灰尘都没有。
芙薇熟练地溜回了下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好。”即便已经比消失的身影晚上一步,但特里还是在寂静的走廊中说出了回复。
按照计划,今天是特里一周一次的外出采购日,晶球小镇的一些商贩有其固定的时间,如果去的不凑巧就会错过。
但约定已经形成,因此特里重新回到杂物间躲了起来,房门轻轻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
没人会发现她。
*
舞台正中央,正上演一出激烈的决斗戏。身着骑士装的女孩挥舞着巨剑,对面是一位穿着黑色繁华长裙的女孩,女孩的脸上戴着遮住半张脸的白骨面具,她饰演的正是腐骨鱼人的领队。
两边同时起步,粗犷的巨剑与精美的长剑在空中交锋,如两名舞者互不相让地以舞姿斗争,在华丽的展示中——巨剑以摔倒在地落幕。
骑士失败倒下,该女王登场了。
在红色绒面的侧幕之后,芙薇整了整膨胀的衣裙,气势汹汹地猛然上台,金发碧眼的身影从固定在一旁的侧幕后缓缓出现在观众的眼前,表演继续。
天鹅剧院的席位并不多,毕竟其本身也只是一幢四层高的建筑。各种奇形怪态的客人们挤在一楼的观众席中,如果再花上点钱,才可以坐在二楼半开放的包厢内。
虽然每一场的票数有限,但天鹅剧院的演出还是供不应求——因为谁都想看看生命人偶是怎样的。
真的像人一样吗?
会思考吗?
关节活动顺利吗?
这是人们近半年来最大的热闹。
表演正激烈之时,第二排的织女正抚摸着肩膀上白如棉线般的长发,她望向坐在一旁的蜘蛛,尖锐的音色从喉咙深处涌出:
“慈母,你觉得怎么样?”
“哗众取宠。”
慈母蜘蛛嘲讽了一番,却没有起身离开,她继续紧紧盯着舞台上的身影。
“不过……这个人偶,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没有人能回答。
表演结束,客人哗啦啦地站起身来散场,芙薇与其他女孩们并成一排弯腰谢幕,红色的巨大绒布被放下。芙薇悄悄抬起头,各种形态的客人们向出口涌出,两方侧幕的缝隙越来越小,直至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
芙薇直起身,跟谁都不打招呼就向后面的楼梯处跑去。
天鹅剧院一共有四层——第一层是舞台与观众席;第二层是少数的包厢看台,但第二层很小;第三层是女孩们的卧室和其他用处的房间,特里长待的杂物间便在那;第四层是禁地,只有天鹅剧院的主人伊德才能上去。
芙薇脚步极快地往上跑,表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好奇感在人偶中如白日寻星——极少出现,只有一位红发女孩瞥向了芙薇的背影,又很快离开。
*
走上螺旋楼梯至三楼,杂物间就在前方不远的左侧,除了自己房间,特里最喜欢呆在那里。
芙薇推开印着天鹅的金铜门把手,仿佛已经看见了黑色瞳孔的女孩正静静坐在堆满道具的房间中央。
但随着房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
特里去哪里了?
芙薇愣在原地,螺旋楼梯的下方很快传来了其他女孩往上走的动静。她悄悄关上了杂物间的门,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特里……去哪里了?
*
天鹅剧院的门面上方雕刻着它的标志,黑白两只天鹅正对彼此,脖颈相缠,目光一个朝左一个朝右。
人们蜂拥而出,背对着这历经半年依然崭新的门面,讨论着这次表演的感想。
想必明天晶球小镇的报纸上依旧精彩。
慈母蜘蛛携织女出来,她千里迢迢从西部森林赶来,看完演出却没怎么开心。
蜘蛛腿暗藏刀锋的底部一下又一下敲击在街道的石板上,织女还要赶下班列车,于是同慈母蜘蛛告别。
望向织女离开的背影,她的头发太长,从背影看简直就像一团白色毛线拖在地上走出视野。
但慈母蜘蛛的头发也不遑多让,所以谁也不必说谁。
走在晶球小镇的中心街道上,她的心情却不太美妙。
谁也不知道生命人偶的出现代表了什么,那些人偶女孩又会出现多久。
事实上,这些真的是所谓的“第二生命”吗?
不论如何,这些暂时与慈母蜘蛛无关。
天鹅剧院开业半年,每月的演出场次却很稀少,票供不应求,游客几乎要踏破晶球小镇的门槛,也是这两个月才好点。
想到远在西部的孩子,慈母决定在小镇逛一逛,买些特产,等晚上再赶回去。
穿过人群,她站到了一个商贩面前。
“要买点什么?”
商贩主人就站在推车后边,绿色的藤蔓缠绕全身,有些地方还开出了一两朵淡黄色花朵。
他伸出树藤组成的手指,指了指面前的盆栽,开始介绍产品。
“这是月光草,晚上能发光。”
“这是食蚊花,比较适合夏季蚊虫多的时候。”
“还有这个……”
“不用了,我先看看。”
慈母蜘蛛不好意思地打断了对话,商贩主人的表情很臭,语气却很热情,仿佛不买一盆就有些良心不安。
树藤随着话唰地一下就垂了下来,商贩主人不再开口。慈母蜘蛛挑选着面前或温顺或吓人的植物,身后传来了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脚步声。
黑色的小皮鞋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之间的间隔都一模一样。
面前冷漠的商贩主人看到熟人般绽开了微笑,慈母蜘蛛撇过眼——身形有些纤细,带着斗篷,从下往上隐约露出黑色的棉布长裙和小巧的白色蕾丝领口。
她回想起刚刚听到的脚步声,没有生物可以做到如钟表转动般分毫不差,慈母又回想起了人偶,最近风靡的生命人偶。
人偶一词最初出现在三百年前的《乌尤异闻录》中,描述了曾经有一种长相对称的生物,两手两脚,一个脑袋两只眼睛,浑身洁白柔软,降临到乌尤世界,却没有任何的规则力量,只能赤手搏斗,异常脆弱。
三百年前异闻录刚出的时候,还有人说在某地某处偶遇过这类生物。但后来时间推移,这点小小的传说就被淡忘,现在又被翻出来,重新火了一把。
特里和商贩主人摩络有过几次交易,刚说完需求,对面就递过来一盆食蚊花,正是伊德大人需要的。
“谢谢。”
特里从兜里掏出两枚10卢米,属于人偶的手在斗篷的覆盖下举到专门收钱的绿色编织盒上空,两枚银白色的乌尤币就落了下来,发出一前一后的清脆声。
特里转过身刚要离开,前路却被略大的蜘蛛腹部占据了一半。
“抱歉。”
慈母蜘蛛开口,随后向左挪动了几步。带着斗篷的女孩朝她看了一眼,似乎用眼神表达了感谢,便默默离开了。
但人偶真的会有“感谢”这样的想法吗?
慈母蜘蛛并不知道。
最后,她还是挑了七盆月光草。
*
从花园后门回到剧院,特里先把买好的东西分别放到厨房、前厅……最后才拿着一盆食蚊花走向四楼。
从一楼旋转而上的螺旋楼梯只能到达三楼,要想通往四楼,得走到三楼走廊的一处拐角。
踩上表面隐隐流光的黑木台阶,特里向前走了十三步,拐弯,再走十三步,四楼就到了。
她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把食蚊花放在了最后一格台阶上便转身离开。
只有当伊德大人召唤的时候,人偶才可以前往四楼。
重新回到三楼,特里先去了芙薇的房间。
嗒嗒。
敲门声刚落,姜黄色的门就立刻从内被打开,露出了芙薇有些生气的面容。
芙薇伸手把特里拉了进来,探头望望无人的走廊,才悄悄把门关上。
“你去哪里了。”
芙薇的话中带点生气,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与特里并不亲密,于是只生气了几秒,就已经把紧皱的嘴角放回原位,只剩下微垂的眉毛流露出隐藏的几分情绪。
“伊德大人突然来找我,临时让我买了样东西。”
“那也没办法。”
既然与伊德大人有关,芙薇只好丧气地垂下肩膀,转身朝自己的床走去。
“芙薇,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特里的眼珠紧紧盯着已经坐在床上的芙薇,她的声音就像随手按下钢琴键的某一个音,平静而缓慢地延长,没有一丝波动。
每个人偶虽然都被伊德大人赋予了“生命”,但每个人偶却都是不同的。
芙薇是特别的,她是十七个人偶中最像人的。特里也是特别的,她是十七个人偶中最不像人的。
特里虽然目前无法拥有复杂的情绪,但她能感知到芙薇的不开心,即便她不知道不开心到底是什么感觉。
在床边,金发女孩有些烦躁地摆弄着双脚,下午刚诞生的勇气在“缓刑”中荡然无存。
她无声的抬头看向特里,特里也正看着她。
特里是可信的吗?她会帮自己吗?
不。
不会帮助她的概率才是大的。
她们并不相熟,更谈不上朋友——朋友一词是芙薇在客人遗留的书中看到的。
芙薇很喜欢看书,这是她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她把剧院里仅有的几本书都看过了,偶尔又会捡到客人们遗落的书,她也会拿回去看,等到有人找上门再把书由售票员杰克转交回去。
在书中,朋友是一种双方互相信任、支持,能够分享喜悦与痛苦的关系。
但芙薇和特里在今日之前并没有太多交集,只是和其他人偶比起来会多说几句话而已。
可是,芙薇需要有一个能出去的人。
离开天鹅剧院,十七个人偶中只有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