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上火刑架的那天,玛蒂尔达·怀特想起更久以前她还没有逃离加斯科涅的时候。
圈养魔物做宠物早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讨厌魔法师的加斯科涅人在金子面前也不吝于与魔法师合作,去山野和间寻找亵渎秩序的生物,用奴隶与鞭笞驯服丑恶的形象,给上位者赏玩。
在加斯科涅广阔的山林与溶洞间,徘徊着许多异类生物,在寻求特异的畸形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满世界巡游的畸形展里,也属加斯科涅的最为出名。
那时,她所倚杖的大人带着她看过这些亵渎秩序的生物,在他们谈论的时候,她总是自觉地把自己缩得更小,一言不发,做一个漂亮的器物。
那些曾经无法抑制奔涌而上的灵感,那些被星光照亮的日子已经不在了,想要继续生存下去,必须放弃自己的尊严。
她沉浸在虚无中,试着不去想任何事,漂亮的眼睛显得空洞,等回过神来,那只让她既厌恶又无可奈何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说:“这张脸太漂亮了,还舍不得毁掉。但话说回来,你那些收藏品也挺不错的……”
在科迪亚斯,没有因漂亮就可以逃避的惩罚。被绑在刑柱上时,她最后看了眼还没燃烧起来的天空,突然产生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于是轻轻抬起舌头,像藏起小石头一样把它藏在舌头底下。灵感在她身上回光返照时,如闪电般击中她时,她的身边没有任何能够为她记录诗句的人。
她居然有点想念表哥了,至少他能够写下她的灵感。
火焰点燃的瞬间,眼睛里早已流干的泪水久违地涌上,又被舔舐干净。她没有再抓住些什么的愿望,试图想象身前的痛苦是一场解脱,一场过于逼真的痛苦到被撕裂的梦,从这场梦中,灵魂变成失控烈火的一部分,铸造另一个干净澄澈的梦。
面临死亡时,应该是无法思考的,但她干枯的脑袋里也跟着溅出明亮的火光,一面是惨叫,另一面是自毁的嘶吼,痛苦总是如此漫长,长到火光熄灭,黑夜莅临,她依旧在尖叫嘶吼,坐在灰烬上大闹。没有人带走她,她是被六芒星神殿抛弃的那个。
也许她应该庆幸,这样就不必经受巴别塔的审判,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负责。不是她自己想要干这行,她是被逼着毁灭自己的,但不会有人听她的辩解,不会有人给她一柄神器叫她登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又看见那颗星星了,那颗欺骗她的星星,那颗心安理得接受着世界馈赠的星星,那颗象征诗词、自由与爱情的星星。
“亲爱的,你也在憎恨她吗?”星光不见了,她再一次跌入盲目。救赎不在了,盲目侵蚀着灵魂。
“她把我们骗上这条路,让我们以为只要思想别具一格就会获得神与星星的垂怜。但当我们为此付出比她更多的努力时,当我们为此深入荆棘时,没有人给我们武器。”
不知道。玛蒂尔达不知道自己恨不恨她,她甚至没有听过露西娅的故事,没有人和她说起那颗星星是什么,只有表哥告诉她,那颗星星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因为对爱人的爱感动了星星,所以才飞上天空。自那次双星节以后,每当灵感闪烁,或像只温驯的羔羊任人摆布的时候,她脑袋里就会出现那颗星星,有时她会看着天花板上的星星落泪,有时也只是什么也不想只看着它。
也许是恨吧,似乎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她的人生就成了悲剧。如果露西娅喜欢哀诗的话,那她一定会成为她艺术的一部分。这样说来,她的确把她害惨了。
“但是没关系,我在这里,你遇到我了,我拥有你所渴望的力量,我知道你想要复仇,我可以把这份力量借给你。”
“你是谁?”她不存在的身体发出声音。
“我是罗兰·理查德,一个被世人遗忘的剧作家。我和你曾在同一片土地生活,喝过同一片湖里的水,我也有过爱人,直到现在我仍冠着他的姓,他剽窃我的灵感献给世人,但现在他死了,我仍活着。”
“剽窃?”玛蒂尔达空荡荡的灵魂因这个词颤抖。正是这个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词汇将她逼上绝路。
“是的。你不要害怕,跟随我的指引,越过这片火堆,我们会没事的。但你需要一双眼睛,你的眼睛被火炙烤得萎缩了。”
玛蒂尔达轻轻询问:“发生了什么?我不应该早就已经被烧死了吗?”
“不不,我听到了你的呼唤,把你变成了一个茧,凡间的火无法伤害你分毫,你只需要跟随我的指引离开这里,往前迈出一步,好姑娘,但愿你没有忘记怎么走路。”
玛蒂尔达试着从漆黑的地方爬起来。现在,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了,它遍体鳞伤,散发着焦臭味,好像整个都在燃烧。她的身体里有团火,那团火被包裹在皮肤下,一直想要钻出皮肤,有些地方被它烧裂了,但更多的地方只是疼痛,她想喝水,想到水里去滚一圈。
“没错,继续往前走,别害怕,我不能为你支撑,但我能给你看路。”
“你究竟是什么?”玛蒂尔达感觉罗兰·理查德在自己的心里和自己对话。
“我是魔女。你应该知道魔女吧,加斯科涅有段时间猎魔猎得厉害,凡是会读写的都叫魔女。”
玛蒂尔达沉默地点头。她不是魔女,但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她都渴望自己是个魔女。
“这是对你的惩罚,你对我不忠了,你背弃了我们的誓言。女人发表文章是一种罪过,玛蒂尔达,你不肯把诗作留在我这里,也不肯把它们分享给我,那么我只好将你也抛弃,免得你再次伤害我了。”她想起表哥的话。
因为她不愿意再看见自己的诗被冠上他的名,她也想要学习读写,她也想自己写诗,她偷偷学习字母的画法,还没写完二十六个字母就被卖给了贵族,从此再也没有接触过知识,但时至今日,她还能画出表哥的签名——怀特·达勒。
按照科迪亚斯的拼写方法,应该是达勒·怀特,她曾试过把这两个词调换位置,但是怎么也没法画出来,她只认识怀特·达勒,连把它们分开重组都做不到。
魔女嬉笑着:“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的愤怒。真漂亮啊,像一簇能够飞到天上去的火焰。但现在,亲爱的,不要着急,你要先去吃点东西,吸收一点生命力,给自己疗疗伤。”
“我想喝水。”她艰难地吞咽口水,但无济于事,唾沫在喉咙里燃烧。
“是啊我知道。”魔女难掩笑意,像年久失修的闹钟,“咯咯,咯咯,生命之水,我们去喝点生命之水吧。”
“我好像知道水源在哪里。”
“你当然知道。相信自己的直觉,之后你会习惯以至于爱上这种感觉的。”
她追随着水源去了,水里还有海藻,还有河蚌,甚至还有动物,她咬断动物的颈项,吞咽甜腥的,还滚烫着的血,撕咬它的肉,像曾经在加斯科涅森林里做的那样。喝水时,她顺便填饱了肚子,而罗兰·理查德对此很满意。
“还是在看不见的时候容易接受。玛蒂尔达,我得告诉你,其实你吃的是人。”
她愣了一瞬,仔细感受捧着的动物肢体,摸到已经少了半截的手指,将它的根部扯下塞在嘴里,加快咀嚼的速度。她是个很容易接受本能的人,她知道魔女会吃人,但对于她们而言,这是为了活下去。
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她的身体不那么疼了,那团火焰小了下去,但仍旧在燃烧,她不想去管它了,也许在身体里抱有一团火焰,能够让她成为一只火红的蝴蝶。
她要新生了,她感觉自己从生灵神殿那里窃取了新的生命,贪婪地把它们灌入身体里,就连始终干涩着的眼睛里也淌出泪花。
她用自己雪白的头发绕住萎缩的眼球,把它绞下眼眶,戴上罗兰·理查德已经准备好的眼睛。
现在,她的躯体真正完整了。她越过了火焰,她是新生之火。
罗兰·理查德依旧在她的心里,她的耳畔,“蓝色的这颗是从我的姊妹身上摘下来的。她自愿奉献给我,从此我看见她眼中的世界。”
“那蓝绿色的这颗呢?”她正在尝试调整它的位置,但有点不适应。它太大了,她感觉,用这颗眼睛看世界会看得非常透彻。
“是一个讨厌鬼的,她和那颗星星没什么区别,甚至和她用同一个名字。”
玛蒂尔达对着镜子点点头,没有多问。她知道沉默是一种美德,但自从她夺取生命开始,就在不断地接受罗兰的情绪,到现在,她已经能够感受到,她对她的恨里包含着嫉妒与由衷的喜爱。
这个情绪与她无关,反正,露西亚也终将落得跌进塔尔塔洛斯的结局。她已经看见了,罗兰·理查德没有阻止她的金叶生长,露西亚死了,但依旧活着,她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现在,我该做什么呢?”那双她本以为会爆发出金属光泽的眼睛里透露着迷茫,尽管被生命之水所滋润,它们还是死气沉沉,仿佛什么也无法将它们唤醒。
“做你想做的事。你想做什么,我可爱的小姑娘?”罗兰·理查德的语气里透露着戏谑的意味。她调动着她的仇恨,品味着她的痛苦。
她喜欢看猎物挣扎。即使现在她和她同为一体,她是她的指导者,但和过去一样,到了合适的时候,她的灵魂也会成为她的一部分。因为她足够老练,她的经验和对力量的熟练度足够应付新灵魂,就像火苗只能融入更盛大的焰火中。
“我憎恨……”她乐于听到被寄生者说出这话。
“我厌恶……”一切都在按照她预演的台词发展。
“我想要复仇。”她的余生都要做这件事,但没关系,她的余生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