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瑟娅死的时候你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有些惋惜。加洛林酒馆许诺她的未来还没来得及实现,她却因为你忘了藏匿踪迹而落入黑夜魔女的魔爪。也许你应该早点,更早一点,再早一点,把庄园内横生的杂草全部拔掉,在一个敞亮的白天让她进来躲避,但是如今你已经没有了机会,你没能在黄昏将尽时做完这一切。
有段时间,你的脑子里全是奥瑟娅的尸体,她趴在铺满丝绸与天鹅绒的床上,身上插着十把利剑,没有穿衣物,下身覆盖一块红布,因此分不清血液流向哪里,阳光覆盖在她的身体上,为她裹上哀纱。她静静地躺着,赤条条的躯体像一条刚从水里上岸的鱼。
你甚至没有真真切切地看见这一幕,也没有给她送行,她的尸体是加洛林酒馆整理埋葬的,生前别人送的香薰与布匹早就被老鸨卖个干净,那对机械鸟也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
好像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失败的颓然感让你蜷缩在角落,如同很久以前你习惯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进阴影里逃避。
她又成了你逃跑的牺牲品。
雪莱夫人端着茶点来的时候,你已经整理好了思绪。这座荒废的庄园有很多事务要处理,需要联络新的船员,招聘新厨师、新仆从,训练他们礼仪,教他们做事,还要把酒重新埋进花园,你不能一直陷在自责里。
在清扫枯枝这件事上,雪莱夫人是你的共犯,这一次,她问起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浸透黑夜的木板拆除,你说你想再等等,等八九月最热的时候过去再说。你知道这只是借口,你心里有个小小的,在黑暗中扎根的芽,它连接着你的心脏,你分享着它的痛楚,你害怕太阳的炽热将它灼伤,也恐惧空乏的白日和窗外深邃的黑暗。
“反正,不管拆不拆木板,外面都是黑的,看不见星星。”你这样说。
但雪莱夫人还有要交代的,她看起来十分犹豫,你看着她示意她说。
“老爷给您找了新的家庭教师。”她把信件放在茶盘上。
你哑然,随即又觉得好笑,带着戏谑的意味重复那个单词,佩雷格林娜真为你找了个情人,给她安上冠冕堂皇的名号,却期待你对她做出最下作的事。
你满不在乎地打开信件,在看到那张泛黄的画时,脸上的嘲弄凝固了。
雪莱夫人仍在,你不必向她隐瞒自己的情感,你急切地跟她说:“快把费怡叫过来。”
费怡来时,朝着雪莱夫人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过身来面对你时,略带畏怯地说:“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你着急地喊出记忆中的名字:“菲利普,菲利普·戴维德!”
她记起来了,拉长音噢了一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菲利普的箱子,箱子里的信!你还记得吗?还有他女儿的这张画像。”你把它递给她,她习惯性地头一歪,拿着它说:“我记得菲利普没有女儿呀。”
你的脑袋瞬间像被挖空一块,麻木而空白,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不是还给你看过一个八音盒?”
他记得她非常喜欢那个八音盒,加洛林酒馆的情报网做起来后,鲁伯特给她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是啊,那不是送给她妻子的吗?”
“你还看过他家人给他写的信。”你一想又觉得算了,她那时字都不识几个,如今肯定也忘了个干净。
“那她呢?你说她长得不好看,像她父亲。”
“嗯……我这会都忘了菲利普长什么样了。”她挠挠头,“不过这会看她还挺漂亮的。菲利普早就没和加洛林酒馆联系了,或者说,他早就没有来萨洛尼了。”
她怂了怂肩,把画递回去,“这个女孩会来岛上吗?是你父亲那边指派的吧。”
你没有否认,你让她离开,又想到童年的那只白鲸。很显然,画像上的女孩早就被魔女杀死过一次,因此大家才会什么也不记得。即使是你,记忆得如此清晰也是因为她和一场噩梦挂钩。在梦里,她长牙舞爪地把你推倒在地,挡在她的幸福家庭前,禁止你踏入半步,以至于你在午夜梦回时依旧心悸。
她同样在王都生活,你因羞愧和报复把她的面容刻在脑海里,在一个没有什么行人的大雨天,你路过大学城,恰巧碰见她打着一把伞沿着花坛边缘走,你的复仇之炎熊熊燃烧,指使车夫擦着她的衣角飞过。你听见她大骂了一句神经病,坐在车里哈哈大笑。
然后呢,这一切都中止了,她变成一个被魔女操控的怪物,正要在海岛上代行魔女意志。你会考虑把她杀掉,你已经不是童年那个会真的把整盘白鲸都吃掉,因为它因你而死的人了。佩雷格林娜把你的意志扭曲,所以你不必再像个正派人士那样,一定要为他人的杀戮负责,你清楚你只是借口,她们以你为借口玩弄你和他人的人生。
但你还是无法释怀,就像对那只白鲸,对奥瑟娅,以至于现在对露西亚。你不敢想象露西亚的死对那个家庭是多大的打击,你的脑海里有报道的碎片,但无法将其拼凑。你在白天入眠,过往的一切追随着你,你听见露西亚说:“爸爸,我太爱你了。”“妈妈,我是你最棒的孩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我没有注意当时的情况。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我不再是你们的好女儿了,我不能够再爱你们了。”
当她真的来到海岛上时,你觉得有些不对劲。你在暗处观察她,两只手捏着木栏杆,以掩饰自己的不安与恐惧,而她觉察到了你充满恶意与怨恨的眼神,毫不避讳地抬头看向你作为警告,就在那时,你被本应该八九月才来的热浪灼伤了。
你很想说服自己相信她接受不了冒犯,但又害怕这是魔女的下马威,于是你决定让一切照旧,谁知她和仆从们混成一片,还仔细研究起如何工作,和雪莱夫人谈论大学的老师。
你一时不知道这究竟是计谋还是真实,她看起来太鲜活了,你既怕误杀一个有着自由意志的人,又怕这只是她的伪装之一,于是你决定用一本书作为借口,让她进入高塔与你交锋。
她并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她的声音在这座习惯隐藏的海岛十分特殊,不管是那天光脚踩在图书室的地板上,还是如今踏上高塔,她的脚步里有种新生婴儿的活力与匆忙,就像一阵风飞过去,你只能看见她的衣袂,等你追过去,却发现她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你在脑海里回味着高塔上的辩论。她傲慢地把你当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顽劣小孩,用生硬的方式劝诱你和她一起观看她用玻璃和陶瓷烧制的世界。她对你知之甚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像个狂热的信徒,根本没有管你是怎样的人。
但你对此感到新奇,你好奇她眼中的那个纯粹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为什么在那个世界的她有如此傲慢的底气,于是你又想到那个梦,想起菲利普满脸骄傲地说,我的孩子在我曾经读过的大学念书,现在我和我的孩子是校友。
你乐于和她再次交锋,因为她的思想实在太过幼稚,像个满腔热血的孩童,带着新生的喜悦,怎么也看不腻周围的一切。就维持现状吧,你想,大家的活力都有地方释放,你可以不再钻牛角尖,不再用自己的思维去强迫自己,你可以让自己和她站在一起,她的思想让你的灵魂放松警惕。
她出现在你面前时总是端庄大方的模样,有时她和你一样不愿踏入良夜,你记得那天晚上她不小心在“觉得不适合”的时候撞见你,吓得躲在书架间不敢出声,所以你也不在夜晚打扰她。不过假使是她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那你也愿意和她多谈论些话。
于是,在她邀请你吃她做的宵夜时,你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你知道她是属于你的,就像现在你把庄园揽在自己手里。你情不自禁想要她不断重复朋友这个美妙的单词,想要了解跟多她的故事和思绪。你知道她是鲜活的,她的激情在头顶燃烧,使她在烛火中整个地发光,她像颗星星,让你无法移开目光。你和她彻夜长谈,她毫不掩饰,把自己记得的东西像倒豆子一样统统倒出来。
第二天你就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你从下午开始一直在等待她如约而至,但她就是不来,你叫雪莱夫人去催催她,结果她还在赖床,费怡怎么叫她她都不肯起来,没有阳光照进的房间在她看来是完美的偷懒理由,你只能任由她自己在房间里睡一整天,以至于晚上又睡不着,像只老鼠摸进厨房,被等在那里的厨师逮个正着。
你给她留了一餐,她吃完却想着要去海边散步,于是厨师忙过来向你请示,你和他到楼下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恐惧瞬间攒住你的心脏,你追出去,恰巧她还没走远,裙子上的白纱被风扬起,像她的灵魂在空中飞舞。
你屏息凝神,放慢脚步,为自己刚才的慌张感到可笑。她已经被黑暗吞噬过一次,哪有这么容易再被黑夜俘获。
她跟你说起她在内陆长大,想要去看海。你说海是一片虚无,夜晚的海什么也没有。
“那不是正好可以把所有东西都丢进去吗?”
你知道她说的是灵感,和你一样,她的大脑一直在工作,但就像她无法理解你的脑海,你也无法理解她的——似乎什么都能触动她,什么都能变成她的一部分。但这也给你行了方便,你莫名希望你也成为她的一部分。
“你要去丢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去看看夜晚的海,你和我一起吗?”她其实根本不在乎你是否要和她一起,只是她觉得你恰巧在这时出现了而已。
你点头,她转过身,一蹦一跳地向海滩走。你又想到见到她本人的那天,她一蹦一跳踩在花坛边上,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摔下去。你不清楚她是否还记得那段经历,但你决定闭口不提。
风声和海浪声灌进你的耳朵,这声音单调乏味,浸透冰凉的夜色,与它们勾结在一起,将外界用深渊包裹。你不喜欢晚上去海边,庞大的黑夜压得你喘不过气,但这次,露西亚手上的烛火驱散了浓稠的黑,你不得不紧紧跟着她。
她觉得你的沉默很无聊,于是放慢脚步和你说:“我很羡慕与海为邻的人,总感觉他们的思绪和海一样宽阔。”
她举了几个作家的名字,你认真听着,打算也去看看他们的作品。此前,你一直对文学作品抱着戏谑的态度,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数家珍地记录。
“那么你呢?你的作品有什么?”
“我呀……我没有作品。我只是看见一座山,觉得自己爱它所以写。就像画家用画笔留住永不枯萎的鲜花一样。”你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狡黠,她不说,但答案对你而言已经呼之欲出。
漆黑的海浪拍打着沙滩,她的火光继续指引你,看见她在,你便安心,你提醒她看着点烛火,别让风把它吹灭了,她问你是否有携带火柴,你说当然没有。
“这样啊,今晚星光灿烂,我还想着就算蜡烛熄灭了也没事,但如果它没有被重新点燃,我们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突然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包含着你无法理解的隐喻,但你无法将其捕捉,你只能静静地感受着它,感受着她话语里的“家”。对你而言,这只是房子、庄园、产地,但对她而言,她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妈妈离家时喝了一碗鼠尾草泡的水,再也没有回过家。我离家时,也喝了一晚鼠尾草泡的水,现在我也离家好远好远。不过,当时妈妈和我说,家就是你自己,你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所以我会和她说的一样,不去想念家乡。”
是的,这就是她的家,或者说这就是你们的家,除了在你这里,她一无所有。你看向她的眼神更为心虚,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会承受无妄之灾。但你太过陷入自责里了,就算知道她是谁,习惯写出怎样的作品,你也不会去想象另一种可能。
她的无妄之灾并非来自于你,而是来自她令人嫉妒的天赋,属于魔女的时代看似随着她们的灭亡结束,事实却是时间没能将她们留在彼岸,除去黑夜的魔女,操纵木偶的魔女也加入了这场舞会。
你的思绪被适宜地打断,她让你和她一样把鞋子脱掉,在沙滩上行走。你提醒她:“沙子里有碎玻璃和骨头。”
“是吗,那你会害怕吗?”她总是对你挂着那副白鲸似的微笑。
你脱下鞋子,和她一起踏足沙滩。其实你曾经也踩过柔软的沙地,将腿埋进干燥柔软的沙里,后来,沙滩、海浪、树木、森林,这些东西被揉杂进你的梦境,你总是只能看见被伤害的和伤害它的,你只能不去看它,不去接触,不去对它们散发想象。世界在你眼中变成了无趣的模样,你甚至再也不能把蝴蝶的翅膀想象成三角板。
所以,现在的感觉对你来说分外新奇,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