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定的那般，即使出行，他们也尽量避人耳目，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说悄悄话。不再写作的F用给孩子讲故事的经验，给伊格内修斯创作大量独属于他的散文。

太阳如何西沉，月亮如何盈亏，在院里埋下的月桂树怎么生长，在屋顶上学习保持平衡，遥望迎接第一缕光的城市，她能感受到，他丝毫没有被触动，无法看见她描述的世界。这让她更为担忧，如今这般，说是迁就也不为过。

可她又明白，并非他不愿意被触动，而是他无法被触动，所以每次，他只能像个盲人，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世界的回音。

出于心急与心疼，她几乎要把自己全部献身给他，但他总是及时拒绝，安慰她：“这样就很好，你在我身边，我能听见你讲述，这就足够了。”

伊格内修斯的工作愈发繁忙之际，露西亚终于和乔治娅在街头不期而遇，此时，已经是她搬来绿风铃街一年后。

乔治娅照例给她泡茶，由于是秋天，她泡了些花茶准备两人的谈话。露西亚从她那里听到许多伊格内修斯不会和她说起的事。

曾经和她行动的四名神官在休整七年后又去了那里。由于众人皆缺乏经验的缘故，这四名同她杀出重围的神官几乎是将所有人重新训练了遍。为了减少光炙系魔法师的损失，六芒星神殿曾试图组织过多次谈判，然而加斯科涅的诉求远远超出正常范围。

首先自不必说是要求交出伊格内修斯·坎贝尔，若交出他能够维系和平，他们当然愿意从中斡旋。但在发生如此严重的事情后，加斯科涅竟然还想要与六芒星神殿建立合作，直接为修道者提供衣食，并试图渗透进神殿的世俗圣城。

六芒星神殿当然不允许。后来，又在内厄姆·坎贝尔和马奇曼公爵的暗箱操作下，森都尼亚大会几近分裂，他们有意煽动魔法师与普罗大众的对立，乃至魔法师与神职人员的对立。更有甚者辱骂六芒星神殿限制科学与魔法的发展，或利用民众的跟随心理，挑起纷争，并制造恐怖袭击。

这时，裁决处的好处便体现出来，就连六芒星神殿也不得不与他们合作，这几年间，她的律师生涯已经荒废，所有精力全放在维持后方稳定上。

“其实，北面的诺斯韦德公爵也可以主持会议。但是他的父亲是前任坎贝尔公爵的牺牲品，现在大家拥护他的行为，在他看来简直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乔治娅相当头疼，就连屋内的温度也下降几分。

“伊格内修斯也不愿邀请他吗？”

“不如说他现在和大部分魔法师的关系都相当紧张。若是格雷沙姆·所罗门在还能把他拉回，但现在……”

乔治娅说起，在伊格内修斯清算那些主要犯罪成员后不久，就被发现曾经和珀尔西侯爵联合发表研究，讲述“脉轮结石”的发现与成因及作用，其中，令诸魔法师相当恐惧的便是它能够屏蔽所有人对元素的感知能力。

伊兰翠召见过伊格内修斯前往审判会议，后者承认确有此事，可他的辩驳有理有据，又符合六芒星神殿的根本利益，也没有事件记载他的确使用过这个大范围的武器，唯一一次演示还是在审判会议上。

见伊兰翠有意将它投入增援加斯科涅，伊格内修斯还说起它的副作用，经过评估，六芒星神殿决定放弃使用——毕竟加斯科涅已经遭致阴影污染，贸然使用从卡米卢斯墙外带回的东西，恐怕会引发更多事端。

于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他也因此放弃主持森都尼亚大会，转而建立裁决处。

“那是因为，因为他把它吃进去了。”露西亚终于有机会说起她在意识融合时看见的东西。

乔治娅手里的杯子结了层厚重的冰霜，“不是，不是，我……诶。”她找不到语言，只能不解地摇头，“我看不懂，为什么？怎么向着神殿去了？”

她立即沉入意识里，露西亚决定等等她再继续说。

“神殿倒是没什么。”乔治娅说，“但是总不能……总不能真的向着神殿走吧，这样的话，他的灵魂不就完了吗？”

“他现在看起来还正常，但我害怕是什么预言。”露西亚谨慎地说。见乔治娅的反应，她更加笃定他对神殿的亵渎与冲突。

“可是现在又看不出来。他和伊兰翠合作紧密，而且也总是提供帮助。哎……不过，我会多加注意他的行为。”

因为面对的是朋友而非调查官，露西亚坦诚地说：“我不想要伊格内修斯参与其中了，在和我毫不相关的魔法师的阴谋上，我失去了亲人、朋友和爱人，已经够多了。”

“就像他无法干涉你的事业，你也不能干涉他的事业。除非他愿意，否则你怎么能把他带走呢？”乔治娅摇摇头。

实际上，魔法师之间的战争对普通人的影响似乎微乎其微，经历过最初混乱的时候，人类社会的秩序重新开始稳固。12月的研讨会依旧照常举行，地点定在王都郊外的塞尔多拉大学。

意外是在会议进行中出现的，侍者关上大门时，凭空出现的烟火扯坏女士的裙摆，并立即吞噬她，她发出非人的尖叫，成为火焰的部分，火焰汇聚成狮子，使整个会场开始燃烧。

一阵寒冰凌厉地飘过，随即清泉喷涌而出，穿着燕尾服的魔法师不知什么时候混迹在人群里做保护，并指挥所有人往他身后聚拢。

死去的是在亚瑟顿大学接待过露西亚的女教授，看见她突然灭亡，她僵直在原地，被火焰点燃发带。

阿诺德和卡修斯即刻扑灭她身上的火焰，把她拉到一旁去。

尽管反应迅速，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还是造成惨烈的伤亡，与会者才二十一位，光是被火焰吞噬者就有三位，还全是女性，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灼伤，而焚烧产生的黑烟在封闭的空间内更是无法发散。门窗不知怎么无法打开，就算魔法师在也无济于事，还是裁决处从外部撞击才将众人解救。

好在是在王都郊外，再远些恐怕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伊格内修斯亲自带队前来，裁决处的深灰色制服对比下，他那身白色的衣服更为醒目，他迅速走到台上去指挥接下来的行动，并给众人以安抚。

在那天，他并未和她相认，但等被确认完回家已经是傍晚，乔治娅也得到消息，在她屋外埋了好几块魔法石。

“我怕他们以你为目标。你可不能死啊。”乔治娅心疼地看着她被烧破的衣服，“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死在这里。”

露西亚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他，直到报纸上刊载策划恐怖袭击的魔法师被抓的消息。而为了更好理解他的工作，她又趁着假期看了许多关于他的报道。

追随内厄姆的不少是保守分子，但也不意味着伊格内修斯孤立无援，从乔治娅那里拿来的魔法师内部报纸上看，即使争议极大的结石事件与对圣体的解剖，也有不少人认为是帮助。

更何况，就在前不久，他还适时地向心灵炼金会透露，为了对抗魔女，他把那块石头吃了进去，可以为魔法师们提供研究的方向。尽管名义上不再管理森都尼亚大会，但实际上，魔法师们依旧追随在身旁。

但这也意味着，他将承担不属于他的职责，并因此陷入危险。原本森都尼亚大会应该有南北两位主持者，从大家的讨论来看，就算能够临时管辖，森都尼亚大会也不能总落在坎贝尔家“执白棋者”手上。

露西亚坐在房檐上，呆呆望着进入庭院的伊格内修斯，他带着全是文件的箱子，进入屋内后放下，拿了威士忌，也爬上屋顶跟她看日落。这是最后可以看见落日余晖洒满大地的时候，马上冬天的雪花就要铺满屋檐。

“你的工作如何？”她问。

“恐怖袭击吗？我让他开了口。”

“嗯……”她的叹息意味深长。

他解释道：“只有最野蛮的力量才能够重新开辟出一条道路。破坏性的工作是为了以后更优雅的文明能在此建造大厦。”

她揉揉他的脑袋，把梳好的头发全都弄散，拆开发带，让头脑的负担减轻些，“辛苦了。”

伊格内修斯得意地说：“但如果辛苦工作回家能被这样迎接，那再多的事情我都可以处理完。”

“你会考虑去艾尔走走吗？”露西亚试探地询问。

“你想我去找诺斯韦德公爵？”他立即明白了。

露西亚点点头，但伊格内修斯说：“我不认为现在是找他的好时候。就算曾经是有南北两位主持者，但他们脱离权力中心太久。”

“可是你不能包揽森都尼亚大会和裁决处。”

“森都尼亚大会是其他人在管辖，不是我，主持者的缺失并不影响它运行。”

见露西亚满脸担忧，伊格内修斯还是松口，“好吧，你愿意陪我去艾尔的话，就趁着下星期去，艾尔的路太长了，我一个人走不到。”

“好。”露西亚补充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死在你前面。”

他们悄然坐上去艾尔平原的火车，就连诺斯韦德公爵也对来访感到意外。

诺斯韦德公爵是个褐发的男子，比起公爵，更像这片土地上普通得没有任何特点的耕作者。他比伊格内修斯年长十几岁，儿子已有八岁，女儿则还未断奶。

尽管意外，他还是尽心安排他们的住所，并询问自己该如何提供帮助。

曾经，雷安德·诺斯韦德也是这样帮助克伦威尔·坎贝尔，却没想到被他背叛，以至于丧失核心领导权，因此，诺斯韦德公爵的回应只是出于礼貌。

在艾尔的第二天，凭借着和树精灵相处过的经历，露西亚在诺斯韦德公爵被火焰灼烧成黑塔的白塔之外吸引飞鸟和小鹿。

在发觉自己的独特能力后，她跑去森林深处，把那些平常难以见到的生灵全都哄骗出来，在平原上跳舞嬉戏。看见这一场景，诺斯韦德家的小少爷再也坐不住，在他们开会时突然闯入，大声叫道：“爸爸，那个姐姐在和鹿说话！”

伊格内修斯也和他往百叶窗下看，骄傲地说：“这是我未婚妻的天赋。”

他提前结束今天的谈话，决定等明天再聊。现在，他也要像那些被吸引的生灵一般离开黑塔。

诺斯韦德公爵没拦他，只是看自己的孩子跟在坎贝尔公爵身后，吵着闹着要坎贝尔公爵带他去见精灵小姐，坎贝尔公爵抱起他，遵照他的想法，去厨房拿面包和坚果喂鹿。

在大人们谈话时，小少爷坐在诺斯韦德夫人与戴维德小姐之间，听他们交换梵高平原与艾尔平原的故事。

出乎伊格内修斯的反对者所料，诺斯韦德公爵决定出席森都尼亚大会，依旧授权坎贝尔家的“执白棋者”进行监督。

回到王都，露西亚收到一封米黄色与黑色相间的信件，信件左下角戳着家族印章，但封口的火漆上封的是小巧的三色堇。

佩内洛普·哈托普侯爵给她发来了茶话会的邀请函，只有她们两个的茶话会。

见面的那天雨一直在下，刚好是个适合作家们写作的天气，佩内洛普的马车从绿风铃街接到露西亚后奔向红枫叶街，令露西亚意外的是，打着伞来接她的就是佩内洛普·哈托普本人。她穿着满是绸缎蝴蝶结的黄裙子，让露西亚想到香草巧克力的包装，闪烁且柔软。

佩内洛普说：“我是按照招待女作家们的规格安排的，所以没有什么礼仪上的讲究，像朋友就好。”

她说话比她想象得更为成熟，全然没有从前稚嫩的影子，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引发她的情绪波动。

“近段时间总是在下雨，出行都不方便，我本来想带你到栗子树下去的，结果这场急雨把栗子树拉到帷幕后面去了。”她把她带到茶室去，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和热气腾腾的茶水。

露西亚点点头坐下。她们现在正坐在窗边，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她说的那棵栗子树，和她说的一样，它正站在雨幕中摇曳。雨幕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沟壑，如同河道流进海洋。

“我很喜欢坐在这里看雨。”佩内洛普看了会，回过头说，“你匿名的时候，无论怎么样我都能找到你，哪怕你消失一年，我也能够和你取得联系，你的身份公开后，我却再也找不到你了。”

露西亚说：“我在忙着另一个领域的事，忽视了创作，最近总在想除了文字，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触动人。”

“F曾无数次触动过我，但我最后看见你的作品，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可我也再没收到你的回信。”

佩内洛普端着杯子的手略微颤抖，就好像在同自我做斗争，“我经历的事情太多，不敢再给你写信。”

“那么，我的小云雀，现在是我们面对面。”露西亚双手捧着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