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现场的气氛有些诡谲。倒不是说有人听见了她们的谈话,而是与会者分成了好几个小的团体。首先,明显分为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两大类,这两类互不相融合,当男人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时,女人们更多的是三三两两的谈话。
不过,这其中,最为突出的还是伊芳·艾迪女士,她站在男人堆里,如鹤立鸡群,居高临下地看着其他人。
露西亚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和佩内洛普进入集会现场。
迎面而来一个女人,邀请她俩入座,给她们斟好茶,才自我介绍道:“我是伊莲恩·瓦伦,之前几次会议,都是我来招待女作家。”
佩内洛普崇拜地说:“伊莲恩·瓦伦!居然是您亲自为我们斟茶。”
伊莲恩微微一笑说:“给女人斟茶,总比被男人们使唤好。对了,奥斯汀家的三姐妹也有来访,感兴趣的话,可以和她们聊聊。”
她的目光落在露西亚身上,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又不好说出口。
露西亚识趣地自我介绍:“我是露西亚·戴维德。”
伊莲恩悄声说:“最近关于您的争议很大,您要注意些。”
露西亚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已经到这个地步,直接把心剖开也无所谓。”
伊莲恩显然不认同露西亚,坐到她身边说:“就算把心剖开,大家只能看到他们期望看到的。”
有几个年轻女性陆续走过来坐下,伊莲恩询问其中一个说:“您逛累了?”
被询问的人难掩疲态地抱怨道:“我又提了关于女性作家应该有参与文学集会自由的事,被他们说什么‘那你们整个女性问文学集会不就好了吗?’真奇怪,好像女人就天生比他们差一样,也不看看谁卖的书比较多!”
她提高音量,不忘记朝背后那群男人翻个白眼。
但宴会中没有人理她,大家依旧自顾自说话。
于是伊莲恩说:“我看还是等到辩论环节再说这个问题吧。这恰巧是我们今天最后一个辩题。”
说着,她不忘把时间安排表交给露西亚和佩内洛普。
刚才说话的女人端起甜点时,抬眼便瞥见穿着淡黄色礼服裙的佩内洛普,惊讶地说:“哈托普小姐也来了?”
佩内洛普点点头。显然,她和这位小姐不止见过一次面。佩内洛普打开扇子遮住脸,和露西亚说:“她是弗朗西斯卡·米勒。”
露西亚点头表示了解。这个作家的作品她并不喜欢,有的观点非常激进和偏激,文章里的连珠妙语像弹射而出的箭簇,十分具有冲击性,许多批评家都把她描述为“一头因受惊而疯狂乱窜的野猪”。
大家相谈甚欢,话题除了对流浪者集会的不满,还有对当下流行题材的交流评价,以及露西亚本人。
伊莲恩见露西亚和佩内洛普均无介绍之意,也闭上嘴巴,只安静听众人的评价。
露西亚并不在意在场的人的谈话,小心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一小撮女孩聚在角落的沙发上聊天,仿佛孤岛,被世界隔绝的同时拒绝世界,与周围高谈阔论的人群格格不入,而她尽管也算谈话焦点,却是最远离人群的那个。
大家都是创作者,但此时此刻,露西亚不是F。没有了F的光环,她看起来就像混入人群里附庸风雅的那类人——和她们所形容的露西亚·戴维德一样。
于是,她找了个借口离席,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飞鸟与树林出神。
有人路过时,一些类似战争的词会钻进露西亚的耳朵里,但听得最多的还是瓦特·泰勒和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的名字。
争夺美利安河的战争已经打响,经过数十次谈判后,双方都已疲乏,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宣泄的渠道,至于其他问题都是借口。
露西亚沉默地听着。她感觉,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数不是文学家或者作家,而是食腐的秃鹫,在战场上空盘旋的黑鹰。
他们有的在盘算发掘瓦特·泰勒的传奇故事,有的在讨论战争的合理性,有的说起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的精彩表现,同时不忘议论他的桃色新闻。他们塑造着对露西亚而言完全陌生的人,无论观点是反战或是支持,他们都希望这场浩劫会愈演愈烈,期待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给报社带来接二连三的销售奇迹。好让他们的墨水如鲜血般喷涌而出。
她本想离开这里,但转身就看见伊芳·艾迪。她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撇了眼在角落里盯着她的女人,才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挡在露西亚面前。
露西亚礼貌地向她行礼,说:“又见面了,艾迪女士。”
伊芳端着架子故意说:“噢,真令人头疼。戴维德小姐既然出现在这里,那想必坎贝尔少爷也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刚才那些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作家们听见。躲在阴影下的女孩子们也宛如被红玫瑰所吸引的麻雀,全都停下交谈,躲在沙发后边往这看。
露西亚无视那些目光,说道:“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少爷是具有自由行动能力的人。”
伊芳一改之前在舞会上剑拔弩张的态度,仿佛被好友的玩笑逗乐般说:“恰恰相反,我是在关心戴维德小姐。”
嘴上这样说着,伊芳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敌意。
露西亚想到自己被中伤被评价的委屈,由此而生的愤怒和对文学集会的失望席卷而来。望着面前那些或走或停的看客,她感受到来自整个世界的重压,觉察出躲藏在光鲜外表下的冷漠与麻木,或者说幸灾乐祸。
她本以为击溃自己的会是诡谲的魔法或者魔女的奇迹,却没想到是冰冷的世界和由此生出的众人的嘴与心。
她轻声回应道:“我还想问呢,女士,我注意到,在场的所有女士之中,只有您在一群男士中间,是因为您需要保护吗?”
对于此,伊芳只是傲慢地说:“和您相反,和在座的人都相反,我就是这些人之中的。那些肤浅的小姐们尚且还会做些文章,而你应该被逐出这场神圣的集会。真不知道是哪个经不起诱惑的人带您来的。”
露西亚的攻击力伴随她的挑衅进一步提升,“也就是说,您已经放弃作为女人的身份了,那您为何还穿着裙子呢?”
对话顿时引起弗朗西斯科·米勒的注意。露西亚看见她从沙发上起身,站得更近些。在她之后,还有更多双眼睛争先恐后想要记录这场辩论。
伊芳也毫不退缩,“这就是您肤浅了,我还以为您会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我只是不像你们,满脑子只有情感和爱情,要么就是像疯子横冲直撞到处寻求认同,写出来文理不通,仿佛勾兑过的词藻,还宣扬自己是意识流派。无法在这种场合自由出入,不反思自己而怪环境不够公正,难怪个个都像怨妇一般。”
她毫不避讳地冒犯了在场的所有女作家,但她的确可以称得上权威。
与此同时,露西亚冷笑一声,扫视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张开手提高声音说:“女士们先生们,我注意到今天最后的辩题,是关于流浪者集会中女人应不应该在男人带领下进入的。既然伊芳·艾迪女士这位流浪者集会正式会员已经对此做出相关回应,而显然,大部分人已经被这场对话所吸引,那么就请允许我——露西亚·戴维德,她的对话者,在这里说出自己对此的看法。对此感兴趣的人,大可以光明正大站到我们周围,而不是站在远处试探,以免听不真切而断章取义。”
她提醒他们,既然要把目光投射在此处,就别想独善其身。首先聚过来的是刚才的那些女作家,而后,是谈论过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的报社记者。
她再次看向伊芳,刚才隐隐约约的退却已经不再,她已经找到能够成为自己武器的字词,现在要做的,是用理性和智慧将其组成为不容反驳的字句,“在女人是否应该获得独立出入集会这件事上,显然,伊芳·艾迪女士已经做出了最为标准的回答。作为在场女人之中唯一一个正式会员,她给出的答案就是,抛却情感和爱情,抛却那些柔软的、细腻的、无关紧要的细节,不重要的心理呈现,去像一个男人那样思考,像一个男人一样蔑视其他女人,把自己置于女人之外。”
“那是因为女人本就是低下的。天生的嫉妒和知识的缺失让女人更容易被教唆!你们只会产出破碎的字词僭越文学的秩序,只会用粗劣、疯狂的词语宣泄受害者情节。我是意志坚定之人,一生都在在追求理性,然而戴维德小姐却强词夺理,偷换概念。”
“同为创造者的造物,知识的缺失是谁造成的?你们不诚心教女学生们学习,将女学生们拒之门外,以偏见对待她们,让她们只能自己摸索自己的语言,又因为她们各自的侧重而指责她们的选择。女人唯一能写的就是爱情小说,然而您在夸梅斯大学与尼德兰大学的会议上又提到应当禁止爱情小说的存在,说应该向加斯科涅学习,不要让女人成为魔女。我看您才是疯狂的魔女。”
“戴维德小姐,恐怕您的女性思维也干扰了自己的判断。我知道您作为阿诺德·斯宾塞先生的助手也参与了那场会议,我当时对教育者们说,女人是不能用她们的那套思维写作的,应当扭转她们的思想。我费尽半生心血,才终于摒弃那些庸俗的字词,在会议上,我为了培养更多的适合写作的女性,将我的经验分享而出,帮助教育者,您却拿它来斥责我是魔女?”
有人在起哄:“唉,不都是在讨论同一件事,女人识字越多,子宫越小,从人类繁衍的角度,大学招收女人就不对啊。”
露西亚没有给旁人讨论这个问题的时间,在他说话的档口提高音量:“是吗?在座谈会上,您说因为F的缘故,大家都在模仿他写游记、写散文、写笔记,您说,文字被使用得失去了灵性,应该有更多丰富的类型,然而,您却无法容忍另一个性别谈论创作,觉得她们将破碎的词汇公之于众无异于当众脱下衣服。”
“那请戴维德小姐告诉我,您认为引发矛盾的控诉、顾影自怜的做作、弱化自身的叙事、神圣化他者的东西,到底有何种价值?”
“听见不同的声音就是价值所在。只有表达出困境,才能正视困境,最终解决问题。在这点上,无论是顾问会议,还是创作使命,都是共通的。您说着帮助教育者,却在无形之中让所有人厌恶自己的母亲、厌恶自己的出身。”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我尊重您的事业、您的观点,与此同时,我也怜悯您对身份的厌恶。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失去了尊崇自己内心写作的机会,失去了对细腻情感的感受,甚至为了划清界限而将创造者赋予我们的爱踩在脚底,认为征服才是最强大的。我无比同情您,因为您放弃创造者赐予我们的最基本的存在。”
“这就是这个议题存在且必将在解决之前一直存在的原因。”露西亚表现得有些激动,“我不否认男人和女人的思想之间存在巨大差距,也正因如此,流浪者集会作为一个以自由思想著称的集会,才更应该接受和容纳不同的思想。”
在露西亚停顿的时间,伊芳趁机嘲弄道:“好一个演讲家!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真读过几本难登大雅之堂的书。在座的先生们之中,不乏报社记者,大家也都知道,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貌似独立的露西亚·戴维德女士,不过也是个需要依附权威的存在。”
“但我并不需要某人站在这里才有勇气,并不需要某人带着我,我才能进入这里。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也没有任何人需要依靠我。我出现在这里,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是自由的、独立的,和在场的所有女人一样,就算需要有一个男伴才能入内,也可以选择谁做我的男伴。”露西亚几乎是大喊着说出这些。她的面颊和脖子因充血而通红,大脑也因飞速运转而发热,她再也不想在这个空气闭塞的地方待下去了。
她反问伊芳,“如果您坚持认为,我是依仗谁的权威而存活,那么,比我成就高多了的您呢?”
伊芳冷笑,提高音量,宣告露西亚·戴维德事迹的不正当性:“我和您可不同,我从来都是依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和伶人一样,舔着脸朝他人谄媚!”
露西亚步步紧逼,“那么,就像您一边试图让我拼命证明我的独立性,试图让我拼命与某人划清界限,又一遍不断向在场所有人暗示我和某人关系非凡那样。我要问您,作为夸梅斯大学最权威的女性教授,谁能证明您是依靠自己?谁能证明您没有像个伶人一样朝权威谄媚?您自己都无法否认,只招收贵族学生、将普通学生拒之门外的您不是在向权威低头!”
她的声音沙哑,但如火的目光使伊芳也难免被烈焰灼伤。
她决定最后一次提高音量,为自己的退场做足充分准备,“我知道我的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