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还是第一次参加文学集会。以往收到宴会请柬,她看也不看就会扔掉。
她知道,在正常情况下,自己是没法收到邀请的,因为文学集会只邀请男性作家,女性作家要想前往,必须作为男作家的女伴才能进入。
她不打算破坏规矩,也不打算暴露F身份,因此干脆无视每一次邀请。
这次集会在亚美尼亚中心的公园里召开,公园环湖而建,湖中远离人群的人造岛屿是集会地点,需要凭请柬才能上船登岛。
露西亚和怀特下马车,找到登船口时,看见一个女孩正在和看守者发生争执。
“我已经说了,有请柬你也不能进。”看守者不客气地说。
女孩毫不退缩,“这个请柬写着我的名字,我为什么不能进?”
“谁能证明这个名字是你的?”
“你的意思是我偷了吗?”
“那不然呢?请柬怎么可能到你手上?”
眼见着男人就要动手驱赶女孩,怀特本想拉着露西亚走,但露西亚甩开他的手走上去,牵着那姑娘说:“你怎么先来了?我说怎么刚才没看见你。”
那女孩转过身,显然吃了一惊,露西亚的心在看见她正脸的瞬间也悬起。她们脸上出现同样的表情:惊讶、难堪、尴尬、心虚……
但露西亚比她更早收起这些神色,抬头对男人说:“她是和我们来的。”
与此同时,怀特递上请柬,干咳声,“这两位都是我邀请来的。”
见此,看守者脸上的愤怒转化成谄媚的笑,邀请他们登船。
女孩跟在露西亚身后,还没有从无措中脱离,局促地低着头,和落落大方的露西亚形成鲜明对比。
船上几个先到的作家见到怀特,向他吹口哨,“哟,带了两个人啊,怀特先生还是一如既往风流成性啊。”
怀特如实说:“哈哈,后面这位是我女伴带来的,你知道的,我每场只带一个人。”
“噢?”他们口中吐出浓烈的烟雾,脸在烟雾后面变得光怪陆离。
露西亚冲他们点点头以示尊敬,等船开动,以想要出去透气为理由,带着女孩离开烟雾缭绕的船舱。
她的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把蕾丝手套染湿了。
佩内洛普·哈托普是这场集会里她唯一认识的人,只是,她不知道该从何处和她说起所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发出疑问。
她们俩个只是站在船头吹风,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直到船在码头停下,她们跟着其他人挤下船。
终于,在准备进入集会现场前,一直和露西亚谨慎地保持着距离的佩内洛普抓住她的手,“请……请等一下,我……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怀特不满地说:“刚才还没聊够吗?露西亚是我带来的女伴。”
露西亚看了怀特一眼,站在佩内洛普身边,对他屈膝说:“怀特先生,这里有您认识的人,我就先失陪了。”
怀特失望地说:“你是说有我认识的人的时候,就不陪着我一起吗?”
露西亚忙澄清:“没有,只是我需要私人的时间。”
怀特看向眼佩内洛普,又绅士地说:“好,露西亚,要尽快好吗,我会等你的。”
露西亚点点头,和佩内洛普钻进树林里。
佩内洛普走到远离热闹的地方,转过身对露西亚屈膝行礼,自我介绍道:“露西亚·戴维德小姐,我是佩内洛普·哈托普。”
露西亚用平民对贵族的礼节向她行礼。
“这些事是为什么?”她说话的语气和她写的信一样,总是像葡萄,一串一串,“为什么你会离开伊格内修斯·坎贝尔,为什么你又和内厄姆·坎贝尔产生瓜葛,为什么你作为老师,要给学生和雇主制造丑闻,为什么现在,你又逃离王都和另外的男人出现在这里?”
她的声音在颤抖,像极那时面对伊芳·艾迪时候的她。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王都,发生了什么?”露西亚艰涩地说。
佩内洛普打开手里的扇子,遮住自己半张脸说:“接连不断的丑闻,先是玛丽·卡布里耶和克林索尔·加西亚的,结果又从他们的故事里追溯到你和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少爷,事情还没完,你就又和内厄姆·坎贝尔少爷亲密无间,出入在学校和餐厅……”
露西亚靠着树根坐下,问她:“你想听真相吗?”
“所有的真相都在报纸上印着,画会骗人,照片可不会。”她的声音很细很轻,架势不足,但表情苦涩,眼神中充满怨怼。看起来,她恨不得把露西亚推进池子里,用尚且冷冽的春水洗涤罪恶。
“谁都会玩文字游戏,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难道没有玩过看涂鸦写小说的游戏吗?”
F常和她玩这个游戏,在她还是刚在贵族小姐中脱颖而出的雏鸟的时候,曾和他说起过想要学习写作,于是,F就给她寄花草,要她想象叶子与花朵背后的故事。
佩内洛普收起扇子,“那就让我听听你的真相。”她简直是孩子气地逼迫她再次划开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将里面的溃烂展示出来。
她说:“我要说的只有两点。第一,我没有和内厄姆·坎贝尔一道,而是他在打搅我的工作,挑衅我的职责。第二,在我的事业上,伊格内修斯·坎贝尔没有提供任何帮助。为我提供帮助、带我参加研讨会的是阿诺德·斯宾塞教授。我离开王都之前,一直在帮助福利院和教管所的适龄孩子适应社会,适应工作。这些我的努力,不管是问斯宾塞教授还是巴特侯爵,都能给你答案。”
佩内洛普为她提炼出众人眼中的真相,“报纸上说,你先是借着伊格内修斯家庭教师的名号,接近翠丝特公主、所罗门大师他们,把伊格内修斯当做你提升阶级的工具,意识到他不会继承公爵之位,就接近他的弟弟,想要嫁入坎贝尔家,见事情不成就挑拨他和弟弟的关系,害得坎贝尔家陷入丑闻。”
“他们陷入丑闻?”露西亚冷笑道,“那我算什么?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得到我,欺骗我成为他的盟友,害我直到现在都受着良心的指责。内厄姆·坎贝尔杀了我的朋友,踢翻我家猎鹰的笼子,让我不得已跳楼逃亡。哪个想要嫁进坎贝尔家的人会在闹得所有人不愉快的时候选择回到小得可怜的镇上呢?”
她毫不留情地指责,“佩内洛普小姐,您这样,日后可是没法在宫廷里立足的。什么坎贝尔家的丑闻,不过是把我当成蚂蚁碾死罢了。找不到我,就把我送进报纸上开的妓院,论无耻与淫/乱,还是坎贝尔家更胜一筹!”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少爷可是真心爱你的。”
露西亚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出现在面前的,是思想还不坚定,容易被煽动,偏听偏信的孩子,她应该更多地纠正她的错误想法,无论她对什么有好奇。
“爱?爱可以让我远离危险、远离流言蜚语吗?我的事业与名誉全被毁了,你还没有离开家,还没有真正独自一人过,当然不知道爱情不能当饭吃。”
随后,她又讽刺道:“当然,我理解你,这是因为他们一直把你当商品,月经来了之后就可以安排婚事,根本没有时间没有余地选择更合适的人。你现在来责问我,不也是因为曾经想把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当作合适的人选,如今梦想因我而破灭了吗?可笑!”
佩内洛普没法反驳,露西亚在伤害她上得到快慰,就好像在通过她伤害那些被关在笼子里,却喜欢议论天空上飞驰的猎鹰的金丝雀。
“我不否认。因为我们曾经有共同的话题。”佩内洛普掉着眼泪,“我在宫廷里站稳跟脚,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或许,他只是对我哥哥的意外感到愧疚……”
她依旧冷漠,“你竟然会对把你害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感兴趣。”
“是我哥哥仗着年龄大伙同其他人欺负他。就算父亲也没有立场责怪他!”
“我对罪犯的过去不感兴趣。”
佩内洛普被她吓了一跳,然而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是自己的忠实读者,曾提出过要用每个月为数不多的可以攒下的钱做她的资助人。她看着她在宫廷立足,看着她成为皇后与公主面前的红人,知道她如何跌倒如何爬起。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对不起,佩内洛普,我不应该迁怒你,你继续说吧。”
佩内洛普难过地抽噎着,“他会给我实用的方法,就像F先生会给我温柔的安慰。更何况,他也喜欢F先生的作品。”
露西亚捂住自己的脑袋,蜷缩起来,但示意佩内洛普继续说。她算是明白她在信中说的“摔了几次跟头就学聪明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根本是伊格内修斯在教唆她。
佩内洛普组织好语言:“我去拜访过伊格内修斯。是他让我过去的。”
再次整理一番思绪,佩内洛普继续说:“我害怕他,他和书信里的完全是两幅面孔,他阴郁、暴躁、易怒,根本无法沟通。他说:你这样喜欢F,知道他在哪吗?你不是说,F次次都会给你写信,你总能知道他在哪吗?那就给我找到他。”
露西亚面不改色,只是悄悄攒住衣服的裙摆,看起来就像裙摆卡进树根里,要用力才能扯出来。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像流浪者集会这样重要的会议,F一定会来的。”佩内洛普继续说。
这时,露西亚才反应过来,自己参加的原来是流浪者集会。这是一个由瑞恩斯特的作家协会主持的思考者的舞台,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全体会晤。
亚美尼亚正是此次会晤的地点,但可惜的是,F没有收到集会请柬。
她立即说:“F不在这里。”
佩内洛普愣愣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不在吗?”
露西亚说:“之前的通讯地址F已经没有用了。”
接着,她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告诉佩内洛普,“F去了加斯科涅,他想阻止战争。”
佩内洛普的表情更难看了,“为什么他告诉了你却没有告诉我?”
“事出突然,再加上我年纪比你大,跟F的交情比你深,他不想你们这些年轻人过早接触战争。”
露西亚继续补救:“这么重要的集会,霍奇森·杰拉德、萨姆森·弗格斯也在吧,你可以问他们。”
“我问了萨姆森·弗格斯,他说他也没收到F的信,所以才把请柬给我。”
“他没来吗?”
“没有。他不喜欢这类聚会。”说到这,佩内洛普补充道,“他和他的夫人关系很好,觉得比起聚会,还是和她在一起好。”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萨姆森·弗格斯要向F表露家庭不和的样子,但露西亚还是点点头。
为了转移佩内洛普的注意力,她继续编造道:“F说,加斯科涅现在形势紧急,他必须去做点什么去阻止不必要的牺牲。作为一个提笔写字的人,这是他必须要承担的使命。”
“我能看看……吗?”佩内洛普的眼睛像小鹿盯着她,“我可能……需要带回去更切实的东西复命。”
露西亚承诺道:“我没有带,但既然有约定,我会给你的。”
“好吧。但我从来不知道,F和你也有联系。”
“因为我的论文,各种各样的论文。他是个擅长引导和开导别人的人,也因此关注我所在的领域。”
佩内洛普失望地说:“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收到他的信件了。以往,我做出什么之前,都会告诉他请求他帮忙,但现在,我又只能孤军奋战了。”
佩内洛普的眼睛失去焦点,露西亚承认,她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陪伴过她短暂的时间后,又轻而易举把自己抽离。
“可我相信你能做好。你只是……需要时间。”需要的是沉淀的时间。她的成长历程可以用拔苗助长来形容,被迫选择、被迫接受,被迫学习、被迫生活,和伊格内修斯一样。
佩内洛普擦干自己的眼泪,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站起来,又朝露西亚行礼,“我对刚才的行为表示抱歉。”
露西亚忙站起来,同样回礼道:“这没什么。被用来发掘真相的笔,同样可以用来掩埋真相。一直以来,个人的声音总是微不足道。”
她自嘲地轻笑,仰视树林背后见证一切的别墅说:“现在,该回到牢笼里去了。”
佩内洛普察觉到她的害怕,在露西亚准备转身离去时说:“我可以陪着你吗?就当是误会你的微不足道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