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咒灵只有三级,有记载在城郊一个废弃工厂里现身过,应该是对人类工业化进程不满产生的怨念,那些废弃的工业垃圾对生态环境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此前也曾有环保人士提出抗议……额,四时同学你在听吗?”
“…不好意思!”奈娜轻咳一声端正态度。
“有什么好事发生吗?你的嘴角一直压不下来呢。”辅助监督打趣道。
“嘿嘿没什么啦……”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资料,透过车窗看去,路灯投在挡风玻璃上连成断续的光斑,这次的任务地点已经近在眼前。
这里处于城市繁荣的边界,比邻高速公路。也许是因为城市的过度扩张最终止步于泡沫经济?不论如何现在它只是一堆废弃的烂尾楼。门窗是一个个黑洞俨如失落的眼睛,裂缝里钻出的蕨类野草歪歪扭扭的长成一道界碑。
奈娜独自跨过斑驳、形如虚设的栅栏进入屋内,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灰尘,室内空旷无处躲藏,一团胶着的怨念正缩在角落,细碎的呻吟钻进她耳朵里——
【救救我……】
吊诡的是这个咒灵并不会主动攻击人,吐出的话语却让奈娜无法理解,救救它是什么意思?咒灵会像人一样求救吗?那团跟史莱姆没什么区别的脸上难以分辨五官和表情,奈娜指间夹着一张敕令对准它,咒灵竟也不躲不避,只缓慢地朝她蠕动……
“五雷符·破!”
随着刹那耀眼的火光炸开,昏暗的室内有一秒如登极昼,四下只余呛人的烟尘和簌簌掉落的墙体。这只三级咒灵连术式都未曾使出来便化为乌有了。
它应该只是像鹦鹉学舌一样模仿人类语言而已吧?奈娜掩住口鼻挥散滚滚烟尘,双眼眯起环顾四周,确认无误的话这个任务就该结束了,但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一切似乎都太过儿戏了……
“嗨!”
突兀的男音忽然在上方炸响,脊背猛地蹿上股寒意,她猝然转身抬首,敕令夹在指尖蓄势待发——一个青年男子独坐在陈旧破损的阶梯上,笑眯眯地看着奈娜。
是诅咒师吗?他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好久不见了~”他宛如久别重逢般亲切问候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想想…肯定是那些昏庸无能的蠢才们指派的任务吧?他们总是这样,对待要紧的事畏首畏尾;像现在这个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咒灵却专门派人来铲除……”
“也罢,正是因为他们的决断都格外好猜,我们才能再次见面。”身穿唐装的男人笑藏深意,月光穿过空洞落在他身上,他半张脸隐没在黑暗当中,棕色的瞳孔剔透如琥珀。额头上从左到右横贯的缝合线却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像破碎后又用金繕修补粘合的瓷器。
“…你是谁,我们见过吗?”奈娜心跳如鼓,感觉后脑勺有一滴冷汗蜿蜒淌下,可她对这个男人的确没有任何印象。
“啊!是我不周到了,毕竟以前我们都只通过傀儡们见面呢~”他装模作样地一拍脑门,吐舌做鬼脸时却漏出狡黠笑意,随后他掰起手指头细数:“我想想,地龙、脓隗…算上这次就第三次了吧?”
汗水滚落入层层叠叠的里衣,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他轻佻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到令人颤栗:“不过要说初见的话,那还是你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没错!娜娜,我是你生理学上的父亲啊!~”
男人的手掌落在自己肚皮上打圈,不知想起来了什么竟笑得前仰后合,连这处烂尾楼里漂浮的细微扬尘都随之震颤。丝毫不在意猝不及防僵住的女孩。
“娜娜”阿嬷的话语忽然在她的脑海里闪回——“如果遇到那个人…关于我的恩怨你不必挂怀,我早就……”后面的字眼却被含糊过去。
阿嬷指的就是这个人吗?她的亲生父亲…不对,年龄对不上,除非这个诅咒师有什么延年益寿的伎俩傍身?当然也不排除他在撒谎诈她……
奈娜自认跟他长得不像,第六感却在持续鸣笛,尽管内心在不断否认,但她已经下意识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阿嬷!”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曾问过老人“我从哪里来?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我却没有?”
为什么别的小孩都能享受双倍的关爱;
为什么她能听见那些怪物说话?
为什么只有她孤零零的?
阿嬷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过没关系,四时奈娜不是没人要的小孩,现在她已经长大了,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奈娜深吸一口气冷冷地抬首看向那个男人,而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声线颤抖道:
“还没认出我来吗,孩子……”
“认什么?认你这个不老的僵尸作父吗?还是说你们这对管生不管养的公婆觉得我会在意血脉亲情?”奈娜蓦地呛声,嘴角勾起的笑容毫无温度,竟与那个男人有几分神似。紧接着她歪了歪头,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讥笑道:
“摆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架势,说白了也只是在十八年前不负责任地爽了几分钟,跟配|种的猪有什么区别?怎么,现在腆着脸找上我是想上演血浓情深吗?不好意思,做腻了烂黄瓜可以去卖钩子,麻烦离我远一点。”①
奈娜噙着冷笑刺破虚情假意的泡沫,夹着敕令的手还挽了个火花,五雷符便迸射出星星火点,幽幽火光照亮了那人冷峻的面容。可待炽热散去,男人犹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兀自站起来抚掌,脸上笑意渐盛:
“啪,啪,啪——”
“你这张嘴倒像极了你母亲。”
“不过……”男人的嘴角几乎咧到耳后,让人无端联想到吐信的毒蛇,好似某种冷血动物盘踞在人类皮囊里,正透过恶意的话语舔舐她的灵魂“你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养大的,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
“——小百合。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四时小百合,他说出的名字犹如一记重拳打在了奈娜的脑颅里,她瞳孔骤然紧缩,差点没夹稳手中的敕令,随之排山倒海而来的是疯狂的否认: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阿嬷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如同被打乱的拼图,每一块碎片都刻着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说阿嬷是她的生母?但祖孙两人差了一辈,怎么可能!
“你知道大西洋的牡蛎孕育一颗完美的珍珠要多长时间吗?——40年②。”诅咒师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而是接着说。他用指尖绕着后脑勺的细长辫子打旋儿,辫梢跟着节奏来回晃悠,男人状似怀念般托腮回忆道:
“当年我刚开始着手培养一个完美的容器,而她是第一批从海对岸的华国远道而来的优秀交换生。小百合聪慧美丽,不谙世事,也没见识过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自然三言两语就被人骗走了芳心。”
“最重要的是——她可是百年难遇的奇才。”男人指尖微动,一阵妖风裹挟着沙尘骤然席卷而来!奈娜还未得以反应手中的敕令就被虚影掠走。她愕然抬眉,只见黄底朱砂红的敕令已经落入了诅咒师的手中,而他打量了几眼女孩亲笔绘制的敕令后嗤笑着将其撕碎:
“同样的引雷符,全盛时期的小百合可是能将一座山头霹成焦炭的。而你?”他未尽的话语不言而喻。
敕令是阿嬷教给她的…但她从未严词厉色地要求奈娜要做到什么程度。想学就学,不想学也无妨,以至于奈娜一直以为这只是防身术。十六岁以前她从未接触过咒术界的秘辛,阿嬷甚至将这些恩怨带进了棺材里……但她真的一无所察吗?
阿嬷会打乒乓球、会做糖葫芦,写得一手好字;
比起老掉牙的演歌更喜欢八十年代的翻唱曲;
她说:“孩子,人生是旷野啊。”
…………
原来这些年钝刀一直在割那条绳子,只是现在终于落地了。奈娜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四肢麻木颤抖,甚至提不起力气面对眼前的敌人。而诅咒师似乎也对她丧失了兴趣:
“既没有遗传到她势不可挡的咒术,也没有任何值得注目的才能——啧,真是白白浪费了我费尽心思下的‘蚌病成珠’,浓缩了母体四十年时光只得到一颗平平无奇的瑕珠。娜娜,你真叫我好失望啊~”
“……”
在牡蛎受苦之处,珍珠得以诞生。
原来如此,原来她才是阿嬷痛苦的根源。
阿嬷呢?她看向自己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是否也曾后悔过生她下来?
为何仍选择将她养育成人,为何教她咒术却不告诉她难处?
午夜梦回之时也会记起曾经前程似锦青春洋溢的人生吗?
她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会奔流向前,四十年的光阴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弹指一挥间,含苞待放的百合还未实现理想与抱负便垂垂老矣……
阿嬷,你是怎样摩挲着生命的厚度活下去的呢?
看到女孩已经全无斗志,那个男人拂去灰尘施施然起身,却没顺手了结她的性命,或许是想留她当个消遣?也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去碾死一只蚂蚁吧。
是啊,她太弱了,哪怕想为亲人手刃仇敌都做不到……夜静更阑,奈娜独自伫立在原地许久,直到膝盖微微弯曲,迈出一步却差点支撑不住瘫软在地。这里比邻高速公路,辅助监督的车没办法开进来接送她,奈娜只能默默沿着小道一路走到车站。
打开手机,辅助监督接连发来好几条消息询问情况,奈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三级任务上花了太长时间了,但诅咒师已经了无踪迹,这时再请求增援也没有意义了。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交叠前行着,接下来要怎么做?她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她也没了结论。前路茫茫,她甚至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思念亲人。
“叮咚!”简讯声倏而划破寂静,是夏油杰发来的“回到宿舍了吗?”
没有,才刚走到车站,但她慢慢地打字:“嗯,准备睡了,晚安。”……啊,说起来,她跟阿嬷一样都擅长掩饰和撒谎呢。
奈娜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愈笑愈癫狂,几乎把眼泪都要挤出来了。惹得被动陪她一起熬夜的辅助监督频频从后视镜里看她,敢怒不敢言,只好脚踩油门急不可待地把她扔回高专里。
为什么不肯告诉她她的身世,是怕初生的牛犊去送死吗?
还是真如她所说已经放下了恩怨呢——不可能的吧,仅仅是道听途说的她都满腔怒火,何况原本前路光明灿烂的她呢?
女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高专居住了一年,这里几乎没有阿嬷的痕迹。她把自己摔在被褥里,蜷起身子用枕头盖过脸。
您好像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但娜娜已经十七岁了呀……
…难道这就是您想说的吗?
——不必着急长大,这个世界不缺大人。
月光似水,被抽噎声吵醒的三花猫轻巧地跃至床上,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奈娜湿漉漉的脸。泪水无声地洇进棉絮,这个在咒灵的魔爪下咬牙断后没有哭泣、在喜欢的人误入歧途时红着眼眶力挽狂澜的女孩,此刻却把身体蜷缩成胎儿在子宫里的姿态,任由汹涌的情绪决堤浸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