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道沉闷的声响,利刃穿过血肉,站在高台附近的百姓,看到高利背后窜出沾染红色的刀刃。
鲜血源源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
高利面露痛苦,手持刀柄搅动起来。
“啊!”
“肠……肠子……”
惊骇的叫声此起彼伏,有些胆小的人直接晕了过去。
众人目光、手指朝向的地方,正是高利腹部中刀的伤口处,有一节肠子在跳动。
东隅脸色惨白,双手不自觉地攀上墨淮桑的袍袖,攥得指节发白,饶是如此害怕,她依然紧紧盯着高台极其周边的动静。
她看到有人从神庙里捧出一个暗红色杯盏,送上高台。
高利接过喝一口,喷出,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动作不停,将横刀缓缓抽出。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肠子缩回肚内,鲜血停止流淌,伤口逐渐愈合。
一盏茶功夫,高利的身体恢复如初,如果不是脚下那摊血太过显眼的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1]
片刻后,围观百姓回过神来,无不惊叹,纷纷高喊“四方神娘娘”,随后,他们又绕着高台冲高利高喊“四方神”,俨然将那胡人当做真神临世。
东隅先前见高利自戕,吓得不行,后来见他恢复如常,心里只剩下鄙夷。
“子不语怪力乱神”[2],然而她成年后大半时间,都与鬼纠缠,后又能视妖,她明确知到高利的出现非同寻常,但是,神?
怕是哪方的妖孽吧。
只要是妖,她必然要斗上一斗,不能辜负薛道长的教诲。
金鞭在她袖中也激动地扫了扫尾巴,宛若感应到东隅的旺盛的战斗欲。
墨淮桑瞟了她的袍袖,带着他们退到一旁的竹林里。
面对众人惊疑不定的神色,墨淮桑脸色淡漠:“不过是西域的幻术罢了,那胡人若真被横刀贯穿绞了肚肠,再怎么控制,面上的痛苦神色不会如此轻描淡写。”
“幻术?我还以为是很厉害的妖术,让小金灵都察觉不到。”东隅恍然大悟。
墨言缓过神来:“三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你先前的推测应验了。”墨淮桑看向东隅,“拜火教的人建造神庙,以每年祭祀为由,妄图替代四方神娘娘这个本土的神……”
“启禀郎君,那胡人宣称,待神庙整饬一新后,会重新向信众开放。”侍卫打探出最新的消息,“百姓在陆续离开,那些胡人退回神庙,眼下已关门闭庙。”
“关门?”东隅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哪怕是尸魔肆虐的时候,神庙都四处洞开,而且刺史的封山令还在,就算要修葺,这里也不会有旁人来打扰。”
墨淮桑的神色莫测:“如此迫不及待,他们最终的图谋,或许今晚就能见分晓。”
夜晚,圆月高悬。
远处灯火璀璨,一片通明,隐约传来爆竹和欢笑,衬得古老山林越发冷寂。
天寒地冻,四方池上热气袅袅升腾。
银辉和薄雾交相笼罩着竹林神庙。
墨淮桑和东隅一行,借着氤氲水汽的遮挡,从一侧的隐蔽山道进入神庙内潜伏。
他们攀上正殿角落的房檐,隐藏在高高挂起的绢幡后,墨言卡在房檐与通道之间的连接处,其余侍卫分别守在通道上等着接应撤离。
待眼睛适应了神庙内的光线,东隅脑子里“嗡”的一声,木然地拍了拍墨淮桑:“少……少卿……”
“嗯,看到了。”低沉的嗓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惊诧。
神像不见了。
确切地说,四方神娘娘的石像,已经被白白细细的丝线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枚巨大的蚕茧,当然,蚕茧的形状仍是一位高举双臂跪地的形状。
正殿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比火祭仪式更浓郁的沉香味充斥着殿内。
“操纵慧能的那两只邪祟虫子,原来作用在这里,吐丝结茧,那丝坚韧异常,将神像捆起来做什么?防火吗?”
东隅细细念叨着,突然心里一惊,看到小金灵乖巧地环在臂膀上,提起的心这才落进肚子里,行动前,她跟它沟通了许久,此次秘密行动关系重大,它可不能再举止莽撞,一嗅到妖气就激动地满场飞。
“咦,那俩虫子呢?”东隅四处寻找发红的小斑点,“你看到了吗?”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情急之下墨淮桑抬手捂住东隅的嘴:“闭嘴,有人。”
东隅睁圆了大眼睛,瞪着脸上的宽大手掌,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冷面少卿的洁癖什么时候好的?手怎么这么冰?压得嘴好痛,手里是握了什么暗器吗……
东隅不自觉地动了动嘴。
墨淮桑倏地收回手,被小神婆柔软嘴唇划过的地方,顿时烧了起来,发热滚烫,比长茧子时更让人酸痛难忍……
他忽略耳际的烧热,强自镇定下来,紧盯着下方的动静,一群人鱼贯而出。
以高利为首,下午跳祭祀舞蹈的人紧随其后,缀在队尾的,赫然是穿着统一胡服的吴大郎。
高利走到火堆前方,正对神像,其余人绕着火堆围成正圆,从高处看下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均等,仿佛经过精密测算似的。
动作一板一眼,神情庄严肃穆,让东隅不由回忆起薛道长施法的样子。
各人站定后,相继从怀中取出一个暗红色杯盏,捧在掌心。
一直待在高利身旁的吴大郎,扬手往火堆里洒下什么东西。
瞬间,原本轻盈跳跃、散发木香的火焰,变得旷野而混乱,透出一股无尽的邪恶和毁灭的欲望。
小金灵全身好似又竖起倒刺的鳞甲,箍得东隅手臂生疼,恰好驱散她因寒意而陡然引发的失神。
“有变故,当心。”墨淮桑侧头提醒道,他的神情也格外凝重。
东隅心头大定,重新看向下方。
众人嘴里念念有词,火焰上突然显出鱼鳞状的淡红波光,与那晚尸魔身上的防护罩一般无二。
高利微微抬手,一束细细的波光从火焰中升起,照到神像底部。
刹那间,那束波光如闪电一般,沿着丝丝缕缕的线飞速从下蹿至顶端。
神像外围的白色茧罩,瞬间笼罩在淡红色波光里。
随着底下念诵咒语的声音加大,波光由浅转深,淡红、桃红、朱红、大红,变至血红。
东隅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她看到大殿剧烈晃动了一下,然而墨淮桑面色如常,并无异样。
她越发警惕地注视下方的动静,片刻后,终于让她察觉出异动来。
东隅拉了拉墨淮桑的袍袖:“少卿,神像的顶端在消失。”
四方神娘娘的石像,是高抬手臂跪坐的形象,墨淮桑将目光移到神像手臂位置,疑惑地看了半响。
终于,他也看到了,顶端的血红色茧罩渐渐干瘪,最后软软地耷拉下来。
“啊!”东隅突然听到一道痛苦的尖叫。
墨淮桑目露震惊,正要与小神婆讨论一二,却看到她绝望挣扎的眼神,他眸色一紧:“你怎么了?”
东隅抬眼看他,紧紧捏住他的袍袖:“你没听到吗?尖叫……有个女人在叫,好像……在……在受什么酷刑一样”
墨淮桑听她断断续续讲完,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半晌,看向下方的眼神一片冰冷:“他们在摧毁神像,你方才听到的声音,可能是神女的痛呼。”
东隅浑身一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神像上方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时隐时现,看不分明。
地底传来一阵阵撞击声,大地仿佛在轻轻颤抖,空气中的弥漫着烈火焚烧的生灵的焦臭味,东隅隐约听到墨言干呕的声音。
她定了定神,仔细扫了扫底下,那群人开始手舞足蹈,一股股红色气流从他们手中的暗红色杯盏延伸而出,注入到淡红色的篝火里。
唯有高利站在原地,手指翻飞,念动法决,细密的汗珠汇聚成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滴下。
越来越多的血红色茧罩耷拉下去,越来越多强忍痛苦的呻吟,回响在东隅的耳际。
来自地底的轰鸣也越来越频繁。
神像上的身影却渐渐清晰,着翠衫,梳丫髻,勉力端坐,双手翻转似在施法,随即身体扭曲地蜷缩成一团,如此循环往复,好像在与高利在斗法。
蚕茧上的血红色流光也随之渐浓减淡,情势十分胶着。
东隅看得心焦,恨不能上去助她一臂之力,手臂随之一紧,对上墨淮桑警示的眼神,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耷拉的茧罩陡然竖起,茧罩的流光变得极淡。
只听得高利怪异地大吼,其余人也跟着怪叫起来,吴大郎即刻向火堆里抛洒了红色粉末。
流光重新变得血红,鼓荡的茧罩开始东倒西歪,一阵剧烈晃动后,平静下来。
然而下一瞬——
“嘭!”
一道剧烈的爆裂声后,茧罩四分五裂,产生的巨大冲击,带着排山倒海的万钧之力,将正殿内的一切物件高高掀起,又狠狠砸下。
东隅感觉自己突然被抛到半空,一股让身体失去控制的眩晕感袭来,随后她跌落在一片柔软上,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