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的皇城门口,东隅双手捧着腰牌,看着上面醒目的“大理寺”三个字,仍然一阵恍惚。
遥想前些天,墨淮桑破天荒把她叫到书房,张口便除了她洒扫的活计,她顿时慌了神,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跟摊开的宣纸一般白。
好不容易混进墨府,好不容易睡了几天好觉,尝到甜头的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她强自镇定,脑子拼命转动起来,在讲道理和装晕之间来回横跳。
墨淮桑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姑娘眼珠子骨碌碌转得飞快,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笑意,直看得姑娘真酝酿出泪意,这才不疾不徐宣布对她的新任命。
“幕……幕僚?”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东隅的脑子转不动了。
“怎么,不乐意?”
“东隅小娘子,若要进大理寺当差,您得参加朝廷的正经考试,身份这一道关卡就……”墨言小声解释道。
“若是作为郎君的幕僚,便可像我一样跟着郎君进出皇城,穿得像普通小吏那般,跟在他身后也不惹眼。”
“乐意至极。”一听还能巴着墨淮桑,东隅忙不迭答应,“只是……”
觑了觑墨淮桑的神色,小心问道:“您怎么突然想着要带我去大理寺呢?”
她心里犯怵啊,自己这点装神弄鬼的糊弄功夫,去掌天下刑狱的公门能做啥?送死吗?
墨淮桑的冷脸,罕见地浮上些许红晕:“我是大理寺少卿,为圣人分忧不是应该的吗?不是想留在我身边吗?以后好好跟着我当差。”
墨言“噗嗤”笑出声,在一旁补充道:“昨儿圣人派人来给郎君送贡品,说他最近断案辛苦了,原来永福公主找圣人狠狠夸了郎君,这不,大理寺卿特意派人来请郎君回去处理案子哩。”
“就你多事。”墨淮桑瞟了他一眼,又对东隅嘱咐,“凤凰百戏团的案子,充分证明了你的能力,希望你继续发挥,我身边可从不养闲人。”
东隅放下心来,跟着鬼或者妖破案嘛,这事儿她越来越熟了。
“小娘子?东隅小娘子。”墨言不住在东隅眼前挥手,咋看个腰牌还看入迷了呢……
“啊?怎么了?”东隅回过神来,“郎君出来了?”
墨言指了指她手中的腰牌:“这个拿好,等下进皇城要核验身份。郎君今天去上早朝了,散朝后还要等圣人召见,咱们先去大理寺官署外等着。”
东隅回忆昨天恶补的内容,皇城在京城北面,守卫森严,里面是中央的各个衙署,皇城后面是戒备更加严密的宫城,那里是皇帝处理政务以及与后宫生活的地方。
核验了腰牌,她便随着墨言逛了一圈皇城,看得叹为观止。
与里坊整齐划一的布局相似,皇城内也如围棋一般方正,街巷交错纵横、四通八达,只不过皇城的建筑气魄更恢宏大气。
城内的南北七街、东西五街排列着三省六部、御史台、鸿胪寺等各级官署,官员们行色匆匆,不苟言笑,无端端带上迫人的威压。
永福公主府富丽堂皇,墨府清贵高雅,给她的印象就是富贵滔天,此刻皇城的肃穆威严,让她对皇权有了真切的实感,不知为何心底突然冒出浓浓的厌恶。
下一瞬,墨淮桑的冷脸陡然跳入脑海,那张让墨府上下捧在手心怕化了的漂亮脸蛋,平等地厌恶一切生灵,跟这皇城倒是挺般配的。
不过,虽然她也要时不时看他的脸色,但她好像并不畏惧他……
认真回想认识墨淮桑以来的点滴……咦?她怎么像在跟第二个黑包相处?
虽然他总是冲她发脾气,但貌似只要给他拍拍马屁顺顺毛,他皱皱眉也就过去了……这么一想,那突如其来的恶感渐渐烟消云散。
老天终究待她不薄啊,当然也是她自己争气,能找到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东隅忍不住沾沾自喜。
她仰望威风凛凛的大理寺官署大门,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干,才能长久地巴在墨淮桑身边睡好每一天!
对了,我那好大一根救命稻草呢?见皇帝要这么久?都说伴君如伴虎,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东隅默默提醒自己要时刻关注墨淮桑的处境安危,毕竟她是强行绑在他绳上的蚂蚱,他这棵大树活好了,她才好乘凉啊。
“墨言,墨少卿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因为他经常不上早朝,被圣人骂……”
她先前在墨府听侍女们八卦过,墨淮桑除了逢年过节的朝拜,他几乎不上早朝,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意思意思去大理寺露个脸。
“哪儿能呢?”墨言下意识反驳。
他环视左右,凑近道:“先长公主可是圣人一母同胞的妹妹,郎君是圣人嫡嫡亲亲的外甥啊,郎君……几岁的时候就在圣人身边,成年授了官后才搬回先长公主府,圣人才舍不得……”
“啊?那大理寺的长官们也不管吗?赵掌事说大理寺管的事儿又多又杂,墨少卿好歹是个副职,该管的事儿应该也不少吧?”
“你傻啦?圣人都舍不得管,大理寺卿敢越过圣人?呵呵,有时候大理寺出的小纰漏还要靠郎君在圣人面前美言呢。”
“……”
东隅目瞪口呆,都说大理寺掌天下刑狱,理百官纠纷,想必大理寺卿定然是位执法严峻、不畏权贵、不徇私情、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啊!话本里不都这么写吗?
“郎君回来了。”墨言突然欢喜惊呼,快步迎了上去。
东隅远远瞧见道路尽头的人群里,一道深绯色的昂然身影,格外挺拔耀眼,行走间英姿洒落,气宇轩昂。
离大门一丈开外,众人止步,一位面白无须的老年男子略微躬身:“老奴该回去复命了,王大人、墨少卿请留步。”
墨淮桑忙抬手虚浮了一把,面上浮起一丝真切笑意:“你再多礼我就要生气了,你身体还不爽利,有些事就该让小的们去办。”
他身旁的紫袍老者下意识回了半礼,忙道:“李公公走好。”
菊瓣似的笑容在李公公脸上展开,他满眼慈爱看着墨淮桑:“老奴是特意跟圣人领了活,三郎越来越能干啦,老奴高兴啊。”
墨淮桑放缓了声音:“给你拿的药记得按时喝。”示意小内侍照顾李公公回去。
众人目送李公公的间隙,东隅偷偷端详那位着紫袍的大人,他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大理寺卿王陵。
六十开外,鱼泡眼、圆胖脸,饶是朝服宽大,也看得出他挺着个大肚子,须发都夹杂银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极有威严。
但是……
东隅眼看着想象中一身正气的大理寺卿,对墨淮桑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方才李公公的慈爱如出一辙。
好几次他的手将要拍上墨淮桑的肩膀,又硬生生地收回,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啪”,东隅听到心底幻灭的声音,救命啊,大理寺卿笑起来真像一只圆滚滚的紫薯。
“发什么呆?又跟你的鬼朋友神交?”墨淮桑视线飘了过来,熟悉的嘲讽口吻,让东隅回过神,大理寺门口只剩下他们仨。
东隅默默白了他一眼,方才见他对李公公轻声细语,还以为他进宫就转性了呢,等等,墨言说他小时候在皇帝身边长大,想必那位公公曾经服侍过他,行吧,还算念旧情。
“跟上,先熟悉一下这里,等下再带你去个地方。”墨淮桑率先跨进大门。
东隅跟着墨淮桑慢悠悠的步伐缀在后边,顺便观察以后办公的环境。
忙!这是东隅对大理寺众人办公的第一印象。
官吏们大多着青绿袍服,或带队外出,或公干归来,或抱着卷宗穿行,多是行色匆匆,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无论他们多匆忙,只要碰上墨淮桑,隔着一丈远便停下行礼。
东隅仔细回想赵掌事所教的内容,宫中礼仪没有这种规定,而且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不像是普通的对上官的敬畏,而更像是敬瘟神一般……
“墨言。”东隅小声召唤跟她并列同行之人,“少卿这官威……也太厉害了吧……”
墨言尴尬地笑了笑,悄悄挪近含糊道:“郎君爱洁,有几次被人碰了下衣角,他便……马上跑到圣人那里求个地儿沐浴更衣……久而久之,大家就……嗯……都形成了这种习惯……”
东隅傻眼,是了,那晚她抱住他时,那句“把这个女人关进大理寺狱!立刻!马上!”立刻在耳边重现,原来他这不喜人触碰的癖好不分男女啊……
“稀客啊,墨少卿今儿怎么舍得上早朝了?”
嚯,来者不善,东隅看向阴阳怪气的源头,约莫三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着圆领绯袍,清俊儒雅,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他捋着短须,目光生冷直指墨淮桑。
墨淮桑懒洋洋地停下脚步,眼都不抬:“窦少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窦少卿停在一丈开外,神色傲然:“怀王案进程过半,我等忙得有家不能回,哪有时间指教旁人啊。再说,墨少卿天纵英才,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还需要别人指教?”
“那你拦着我做什么?诉苦还是表功?”墨淮桑微扯嘴角,“想表功就自己上奏折去,我可不会替你在圣人面前美言。”
“你血口喷人!”窦少卿脸色铁青。
他朝宫城方向遥遥拱手,“我等为圣人分忧,理当鞠躬尽瘁,不敢居功。倒是你,身负浩荡皇恩,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视差使如儿戏,你对得起这身官服吗?”
“哦?你在教我做事?”墨淮桑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你的差事我未必干不了,我的活你定是不能干。接下来你可得睁大眼睛看好了。”
“你……咱们走着瞧!”窦少卿对着墨淮桑拂袖而去的背影,差点跳脚。
东隅忙轻手轻脚地跟上,突然有点同情紫薯大人了,大理寺摊上了这么一个横行霸道的小纨绔,打不得、骂不过,还得防着他跟皇帝老头告状,能怎么办呢?供着呗。
下午,东隅被提溜到太史局。
墨淮桑熟门熟路领着她直往偏殿走:“你这见鬼的功夫越发精进,现在还能碰上妖了,谁知道以后你还能解锁啥神魔怪,来学点驱邪的本事也好。”
东隅想到了先前在墨府碰到的地缚灵,一阵感动,这就是抱上了大腿的好处啊,连学习都给安排上了。
“省得连累本少卿。”墨淮桑接着说。
“……”感动的眼泪被怒气蒸没了,简直浪费感情。
“哦?咦?本道掐指一算,你俩命中注定今生有缘啊!”偏僻小殿忽然传来一道明显上了年纪,却依然中气十足的声音。
“……”墨淮桑:“胡说!”
“!”东隅:“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