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

夏知棠跟在林景明身后，穿梭在红、白为主色调的平矮寺庙建筑中。

酥油的香气，陌生而令人宁静的经文诵读声，闪闪发光的转经筒，夏知棠感觉自己如同坠入了异域时空。

林景明操作着稳定器，拍下落日余晖下石头矮墙上一排排牦牛头骨，上面还刻画着流线型的藏文。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几天要到各种寺庙调研吗？”林景明抚摸着黝黑的牦牛骨上带着风霜的陌生文字。

“信仰是重要的文化土壤。”夏知棠看着飘扬在寺庙广场上的各色经幡，“寺庙是西藏文化绕不开的点。”

“无论是拍牧民，还是拍饮食，还是拍牦牛，文化是这片土地最独特的根。”林景明转脸看向夏知棠，“当你对一片土地理解得越深，就越能捕捉到那个独特的点。纪录片需要我们先去理解，然后故事就撞到你的镜头里面了。它是一种镜头语音的转达，而不是刻意的设计。”

他带着夏知棠撩开黑色的门帘走近壁画室，在摇曳的酥油灯下，墙壁上斑驳的壁画似乎在述说着这片土地上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神秘故事。

“我想拍的东西，藏在这里。”他举着相机扫过褪色的壁画上的崇山峻岭，扫过上面描绘的赛马捕牦牛，扫过藏历新年的庆贺场景。

走完一圈，他转身看着夏知棠：“我们一起把它找出来好吗？”

橘红色的油灯将林景明的脸映照成柔和的暖色，他的眼眸变得清澈而透亮。

夏知棠莫名有种流泪的冲动，她感受到了林景明骨子里对影视艺术的追求与热爱。

“好的，导演。”夏知棠含着泪微笑着与林景明对视。

这一刻，她觉得横亘在他们之间数年的恩怨都不重要了。

又过了几天，林景明带着夏知棠参加了雪顿节。

林景明举着摄像机拍下了巨大的金黄色佛像编织画从高空展开，戴着黑色面具、穿着彩色横条衣服的藏戏演员唱跳着古老的戏曲，酸奶宴上围坐在草坪上的人们笑语晏晏的品尝着酸奶。

夏知棠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林景明，莫名的觉得他好像有点帅。

拍完雪顿节，他们坐在小店里喝着酸奶。

林景明掏出手机回复着信息，忽然激动的站起来：“向导说明天牧民要卖牦牛，走，我们现在过去踩点。”

他们开着车赶到牧民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牧民围着铁网的住宅像一条孤舟点缀在广阔的草地上，背后是如同巨浪般的雪山在夜色下泛着蓝色的光芒。

藏獒的犬吠声中，主人家驾着摩托过来领着他们驶向家中。

牧民质朴而好客，听说他们没吃晚饭，为他们倒上酥油茶捧上糍耙。

林景明为了拉进关系，特意支付了些钱，牧民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跟牧民强调这是拍摄的劳务费，现场写了份合同跟牧民签字。

作为一家之主的桑格曲杰看着妻子怀里尚在襁褓的女儿，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卖牛过程可能有些血腥。”牧民看向跟在林景明身旁的夏知棠善意的提醒，“女人最好留在安全区域。”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林景明笑着看向夏知棠，“不过还是谢谢兄弟的好意，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卖牛对每一个牧民家庭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蓝色的收牛车停到了桑格家门口，桑格和过来帮忙的亲戚将牦牛赶往车附近。

收牛人一翻相看，和桑格讨价还价后，桑格摇起蓝白相间的套牛绳，瞄准懵懂的小牛犊将绳索一甩。

第一头小牛被套住脖颈，本能的挣扎起来，牦牛群乱了起来。

林景明把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挣扎的牛犊，它的眼神从震惊到发狠，挣扎的动作愈加激烈。

牧民们一拥而上，大家一起借着收牛车的一步步收紧绳索。

现场氛围变得焦灼起来，牧民吆喝声，小牦牛的悲鸣声交织成一场角逐。胆小的牦牛崽贴着母亲瑟瑟发抖，夏知棠也架起长焦站在不远处记录着这一切。

随着第一头牦牛崽不情不愿的被绑在车上，老牦牛们围着车眼神充满了哀伤，小牦牛甩着头徒劳的挣扎了数下，终于屈服了。

接下来，套牛的过程顺利了很多，一头接一头牦牛被绑到了车上，它们褐色的眼眸浸满了恐惧。

收牛人忽然发现了一头游走在牦牛群外围的毛发锃亮的牦牛崽，它的牛角比其他牦牛崽粗上一圈，体格也格外壮硕，一打眼看过去会误认为是快要成年的大牦牛。

桑格看到收牛人中意这头牦牛崽，他有些为难。

但在收牛人把价格翻倍后，桑格咬了咬唇，拎起绳索开始套牛。

这头壮硕的牦牛格外聪明，未待桑格靠近便已经察觉他的意图，开始奔跑起来。

桑格及其男性亲友也不甘示弱，一条接一条的套索绳朝撒开蹄子躲闪的牦牛崽扔去。

风扬起了微微的尘埃，林景明在这混乱的现场被迫退到外围较为安全的地方。

这一场拉锯战比之前激烈很多，牧民们绳索套住了它的角，套住了前腿，还套住了脖子。牦牛崽被拖得一点点的靠近牛车，它眼神却充满了桀骜。

夏知棠将焦点对准了牦牛的眼，里面似乎承载了一个不屈的灵魂。

被拉到车上的牦牛崽依旧在挣扎，桑格试图用安抚它，牦牛崽仍旧倔强的甩着头挣扎。

林景明的摄像机对准了牦牛崽的脸，它眼神明亮，挣扎中，一滴血从鼻腔甩了出来，随后点点血花从口腔中滴落。

林景明脑袋轰的一声，某种情感的呼唤触动了他心底，他的手却一直稳稳的拿着稳定器。

桑格有些不忍心的别开脸，这头牦牛崽也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

本来围绕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牦牛群忽然骚动起来，牦牛崽忽然哀鸣起来，明亮的眼眸蓄起了水痕。

站在远处高地上的夏知棠最早发现了异常，她将摄像机移向山坡远处。

黄绿色的山脊上，一座黑褐色的小山慢慢升高，一头比家牦牛还要硕大一圈的野生牦牛缓缓踱着坚毅的步伐向牧区前行。

它的蹄子每踏一步就扬起一层黄色的尘土，像踩在人心尖一般。

桑格脸色一白，呼喊着众人感觉躲起来。

林景明里面警觉的转头找还架着摄像机在那里拍摄的夏知棠，拔腿就跑过去：“躲回屋子里！”

夏知棠强压着内心的恐惧，咬着唇镜头对准正在磨蹄子蓄力的野牦牛，直到它终于撒开蹄子冲刺时，才扛起三脚架往房子里冲。

“不要命了！”林景明拉起她的手拽着人往架着防护网的房子里冲。

两人灰头土脸的冲进防护网的时候，野牦牛正往牦牛群里冲，与牧民形成了对峙的局势。

夏知棠四处张望，看到屋里的狭窄的楼梯，托着设备冲了过去：“老林帮我。”

她把设备塞到跟在她身后的林景明怀里，手脚并用的爬上又高又陡的楼梯趴在二楼伸手：“设备递我。”

拿到设备的夏知棠立马在天台调好参数记录拍摄这一场角逐。

林景明拉开设备包掏出航拍机，在牛蹄的撞击声跟村民的嘶叫声中操纵拉杆将无人机放飞到高空固定住。

他本人则拎起摄像机，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楼顶稳定设备的夏知棠，在妇女的惊呼声中推开铁栅栏走了出去。

夏知棠看着林景明在乱哄哄的草原上的背影，扶着镜头的手一抖，直接拍虚焦了。

野牦牛离车越来越近，桑格他们慢慢的往后退去，被栓在车上的牦牛崽挣扎愈发的激烈，绳索深深的嵌在它的皮毛中，染上了一层血色。

桑格退却了几步，被不平整的泥土不小心绊倒在地。

他年幼的儿子在窗户里看着牦牛冲着跌倒的父亲冲过来，直接吓得爆哭。

桑格转头看向嗷嗷哭泣的儿子、年轻的妻子和妻子怀里尚在襁褓的女儿，怒吼着站起来，捡起地上拳头大的石头朝野牦牛扔去。

正在退却的牧民似乎受到了鼓舞，纷纷一边捡起石头砸向野牦牛，一边发出嘘嘘的驱赶声。

林景明把镜头对准了蓄力反抗的牧民，夏知棠则紧紧追着在牛群追着的野牦牛。

野牦牛被一块又一块的石头砸中，房间内的妇孺也受到鼓舞一般开始拿空瓶子在房子内拍打、大声吼叫参与到驱赶野牦牛的行列。

随着牧民振发的士气，野牦牛渐渐的退出家养牦牛的圈子，最后，它停在人类攻击不到的上坡上。

夏知棠的长焦镜头内，野牦牛停住蹄子回头看向卖牛的卡车，眼神似眷恋似怜悯。

最后它叹了口气，垂着头慢慢的消失在山坡上。

牧民爆发了欢呼声，林景明却下意识的将镜头转向车厢里的牦牛崽。

它奄奄一息的倒在车上，血染红了蓝色的铁皮车厢，它却不肯退却，依旧微微晃动着以期挣脱套在身上的绳索。阳光映射在牦牛崽浅黄色的眼眸中，它夏日暖阳下渐渐停止了呼吸。

夏知棠走到抱着相机躺在草地上喘气的林景明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

“桑格的妻子说，这头野牦牛去年跟他们家的母牛生下了这头格外壮硕的小牛崽。”夏知棠看着湛蓝的天空，语调有些悲哀，“他们都没错，但是这就是生存。”

林景明转头看下夏知棠：“我找到了想要拍的故事！”

“它们的眼睛会讲故事。”夏知棠也转脸和林景明对视，“这里的故事比摄影棚里的更加真实。”

“来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