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想回答也没法动嘴啊!
这疯子到底什么来路,实力竟然这么强大!珂伊伯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无论怎么催动意识都没有任何反应,唯独黑布下的蓝眼还能缓慢眨动。
和僵硬的身体不同,擂鼓般的心跳仿佛要从胸口炸开,焦急地思索对策之际,他绝望地发现,意识也在渐渐沦陷。
丝丝密密的精神力强势地钻进了他的脑海,如附骨之疽般汲取着他的记忆、他的思想。
这是一场绝对的入侵。
他们间的差距比利德拉的贫富差距还要大,他已经调用了所有学到的知识去反抗,却仍是清晰地感觉到意识被一点点拆分成碎片、再被榨干信息量的痛苦,比不久前的□□磨难更加撕心裂肺,仿佛灵魂也因此而四散零落。
原来“诘问”这么痛苦。
……珂伊伯做梦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的高阶术法竟用在自己身上。
“诘问”之上还有“搜魂”,常常被用来对待穷凶极恶的罪犯,目的是挖掘出某场残暴血腥的罪行背后的主谋之类。
因为被施法者大多会因为承受不了而中途自杀,容易造成施法者的精神创伤,教内对此的管控十分严格。
既掌握着限制颇多的术法,又出现在圣礼的最后流程里,对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那位只在交谈中出现过的维利耶尔修道院的院长、光明系的大魔法师、利德拉魔法协会的名誉顾问,威尔什·休斯顿。
还有什么意义呢……随着时间的流逝,珂伊伯的思维几近涣散。
“诘问”所带来的不仅是疼痛,还有莫大的精神压力。
谁能没有秘密?谁愿意被迫将内心深处的秘密展示出来?对于施法者来说,取得“真相”的牺牲是必然的。
藏了多年的秘密,还有父母的失踪、对帕斯特的承诺这些目标没有完成,怎么就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过度的疼痛演变成了麻木,珂伊伯发出嗬、嗬的音调,短暂的人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掠过,他本可以有未来,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
珂伊伯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他还记得休斯顿那张可怖的脸,流露出的态度并不是厌恶,反而有喜悦的成分。
这或许代表着,休斯顿使用“诘问”,但并不想杀死他。
这该死的男人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忘了珂依伯只是个脆弱的人类,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保住性命。
蓝眼——他还有蓝眼!自始至终,这枚蓝色的眼睛都在自发地抵御着休斯顿精神力的冲击,珂依伯的上半张脸并没有完全失去掌控。
他立刻做出眼睛上翻的样子,“濒死”时无意识的眼泪、鼻涕和口水糊了满脸,祈祷着能骗过休斯顿。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珂伊伯疼到意识和躯体快要脱离,他卑微地哭着,有点演不下去了……
决定放弃挣扎的下一秒,休斯顿的手略微松了松,珂伊伯顿时如溺水的人呼吸到新鲜空气那样精神一震。
他赌对了。
也许是想起了“诘问”的严重后果,也许是久久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休斯顿的精神非常不稳定,偶尔还会中断对珂依伯的控制。
珂依伯反复尝试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强大的求生意志抓住了挣脱的机会,他的右手竟然一点点地恢复了知觉!
右半张脸用力到抽筋,整个人抖如筛糠,重新取回手臂的控制权后,珂伊伯直接大力推向对方的胸口!
休斯顿始料未及,随后面露愕然,接连踉跄了几步不够,甚至失力地倒在浴池的台阶上不省人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珂伊伯拼命摆脱了驱逐“诘问”的术法余波后才发现,对方的口鼻和眼角流下了鲜红的血,一幅受了重伤昏迷的模样。
这场景似曾相识……和安德鲁的“预言”结果如出一辙。
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该意识到自己脑子和正常人的不同了。
珂依伯的眼前阵阵发黑,沉重的四肢冰冷难捱,让尚未回温的身体再次冻成了冰块。
他转头看向另一边,散不去的水蒸气中,同伴们像人偶一样僵硬,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圣洁而虔诚的微笑。
偶尔暂留的风与飞鸟被隔离在了外面,整个弃尘庭院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珂伊伯深吸口气,快要崩溃了。
他哑着嗓子冲赛比亚大喊,甚至上手拍打,可仍旧无人苏醒。唯一给予安慰的是手掌下温热的皮肤,他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施展起了恢复魔法。
一个又一个的法术套下去,珂依伯感到筋疲力尽。
随着休斯顿的昏迷,几人的受控程度大大减弱,全都软趴趴地倒下,嘴角也不再上扬,看起来和睡着了差不多。
珂依伯吃力地将他们扶到了靠近池水的台阶上,然后席地而坐,勉强打起精神思考。
首先要理清最紧要的问题——威尔什·休斯顿,这位受所有利德拉居民敬仰的修道院院长,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使用了“诘问”?
从头到尾,休斯顿表现得都很魔怔。
一开始,他问了很多次“你是谁”,就好像认识珂依伯但是又不确定,非要执着地得到一个答案似的。
其他同伴的诡异情况应该也和他有关,就是不清楚,为何珂依伯所遭受的和别人都不同?
另外,在少男少女们赤-身进入浴池路上,那道恶心的窥探一定来自于休斯顿,珂伊伯至今想起来仍然反胃。
这种事情肯定不是第一次了,难道院内的修士无一察觉,还是他们都视而不见?
不,他不相信。常常帮助后辈的玛丽修女、园丁雅格先生,还有诺斐尔老师等等,他们都是那么的友善。
一周前诺斐尔老师仍在恨铁不成钢地教育他,这份拳拳爱护的真心,怎么可能会是假的?
……老师曾说过很多次“保持冷静和缄默”,是不是一种变相的提醒?珂依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整个修道院的氛围说是低调、谦和也对,可说是高压管控下的压抑、噤声,的确更合适。
如果有一个人经年累月地控制着整个修道院,稍微有一丝出格就会被盯上,那么谁还敢表达真实的情绪?
这么一来,想必诺斐尔老师是冒着很大的风险提醒他的,只是没想到珂依伯还是没能躲开这场劫祸。
从前法恩镇就有不少小财主豢养未成年禁-脔,每次他们到酒馆喝酒,店主都会让学徒们躲在后面,自己亲自出来迎接。
他不是没见过人性的阴暗面,可女神的光辉所普照的维利耶尔竟然连院长都已腐化,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真正打破他心理防线的,是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对女神的信仰和对圣灵教的归属感,都在今天荡然无存了。
积蓄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珂伊伯忍不住抱着头失声痛哭。
本来只要过了今天,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神职人员,然而命运开了个玩笑,计划外的一次变化就可以轻易毁掉所有的努力和期盼,仿佛是在说:你根本毫无长进!无论过去多久,你永远都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他最害怕用尽全力却仍然无能为力。
大哭一场虽然丢脸,但是把情绪发泄出去了也是好事。
从小到大,他总能很快适应环境,来自底层的人都比较擅长自我安慰,不管发生了什么,珂依伯都能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继续过完自己的人生。
他擦了擦眼泪,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假死。
既然正面对上毫无胜算,那摆在面前的解决办法就只剩一个,离开修道院。
不仅要跑路,还要永绝后患,让休斯顿断了抓捕他的心思,又不能得罪了圣灵教,免得他们去找帕斯特一家的麻烦。
珂依伯下意识抚摸着眼罩的边缘,忽然想起了安德鲁的嘱托。蓝眼的下方存着一枚印记,他可以在假死后联系上血族老怪,可是安德鲁·康斯坦丁,值得相信吗?
……事到如今,他没有退路了。
只要让休斯顿确信自己扛不住诘问的后遗症,失足坠崖也是能说通的,就算有人学习过追踪寻物之类的魔法,也只会因为查到血族老怪的地盘上而放弃。
根据弃尘庭院被提前清场的举动,珂依伯猜测休斯顿很在意名声。真闹大了,“院长公然猥-亵学生”这样的丑闻会非常不利于光明信仰的传播,利益相关的人太多,自会有人善后。
只要先将台阶递上去,休斯顿一定不会大张旗鼓地搜救,最多私下里寻找他的下落。
设想很粗糙,但时间已经容不得珂依伯再完善了。
穿好衣服最后看了一眼赛比亚,他的心中苦涩不已,他早已把赛比亚当成最亲近的朋友,而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希望赛比亚不会受到他的牵连。
他不由得望向修道院头顶高高的覆盖的辉光,默默质问道:伟大的忒弥卡希尔女神,您会怎样对待那堕落淫-邪、却手握巨大权力的信徒?
感伤的等待后,神没有任何回应。
抄小路回到宿舍区,珂依伯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就立刻动身。他之所以敢这么大喇喇的逃跑,其实是因为维利耶尔修道院的特殊禁制。
院内设有魔法结界,平时不允许私自进出,晚上更是全员宵禁,然而珂依伯“无意中”发现,魔法结界已经很薄弱,形同虚设。
也就是说,修道院的人员管理全凭自觉,不过在接触过休斯顿后,他觉得这可能一场服从性测试。
待在维利耶尔半年,他竟然一次都没有踏出过那道大门一步,足以说明,当一个人足够强大时,完全可以让周围的人下意识服从自己制定的规则,哪怕是隐性的。
直到顺利走出大门他才意识到,从今往后,他都不能被称作修士了。也许会被定性为逃跑自杀的叛徒、对女神不忠诚的异端,总而言之下场都不会太好。
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吞没了他的心,珂伊伯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哭着,走到了悬崖最边缘。
天快黑了,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还剩下最后些许浓重的色彩。
几只海鸟的剪影是那么自由,它们追逐着洁白的浪花落在海边的碎石上小憩,一会后又三三两两地结伴飞起,去往看不见的远方。
看着眼前这一幕,珂伊伯久久没舍得眨眼。
如果两只眼睛都能直视光明,他也不愿意永远背负“诅咒”之说……他好像暂时忘记了身后的危机,把右边的黑布摘了下来,玻璃似的蓝色瞳孔映着绚丽的火烧云也有了几丝温暖的意味。
渺小的他在这一刹那见识到了天地的广阔,这是命运为了弥补他的损失而赠下的小小礼物吗?
堵在胸口沉闷的气浅浅地散了不少,珂伊伯难得地傻笑了一会儿,鼻涕泡冒了出来,又被他胡乱擦去。
呼吸和潮汐同频,眼睛和大海共览,他有幸地短暂拥有着这独一无二的景色,也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未来还可以珍藏更多。
所以更要振作起来。
将眼罩重新绑好后,珂伊伯将两条绳子分别绑出活结并连接到自己身上,一端套在尖锐且突出的岩石上,以此作为安全绳向下爬,到达一定距离后解开活结,并重复此套流程,就可以慢慢抵达悬崖底部。
听起来是很危险,一旦失足滑落就没救了。还好他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强,不然真的无法支撑如此长时间的体力消耗。
尽管他已经全神贯注,可毕竟没有攀岩的经验,因此手臂被石头锋利的边缘划了好几道口子。
毫无遮挡的海风呼啦啦吹过来,能冷得人浑身僵硬成岩石的一部分。
珂伊伯的指头被冻得毫无血色,爬到后面流了满胳膊血,他这才发现手心也被割破了。悬崖峭壁上突出的石头比想象中的还要湿滑,等找到一个勉强能站稳的落脚点时,两条腿已经抖如筛糠。
必须要休息一会才能继续前进。珂伊伯饿得肚子狂叫,从衣服里摸出面包,一口下去差点把牙给磕断了。
他本想等软化了再吃,结果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血腥味。
他从来没闻过这么富有层次的血腥味,相较于屠宰现场那种浓郁到作呕的味道,这是一种腐朽而陈旧、从内至外浸透了的气息。
闻久了还有点难以自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具象的形容词,大概是开在深远裂谷中的玫瑰丛,明知这一路危险重重,却依旧忍不住被那抹糜-烂鲜艳的暗红深深吸引。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突兀的说话声,珂伊伯瞪大眼睛,下意识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