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珑在长椅上坐到八点，就收拾东西离开了，错过了某辆曾在公园门口短暂停留的豪车。

今天是周五，他已经入职五天了，除了周二就出差了的Lucy，只有冯欣芮时不时会找他说话，其他人基本把他当空气。

有时候在茶水间遇到，本来正聊得火热的几个同事，看见他就突然低下声音，互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虽然他们有刻意回避和掩饰，但时间长了，周珑还是难免从各个角落听到了只言片语。

“……他什么背景啊，高中毕业也可以进朗鸽吗？”

“就是，我上次看见他问别人怎么删空格呢，连这种事都不会，怎么来我们投资部实习啊，难道我还得教他怎么用office吗？”

“关系户不都是这样吗，来水个简历□□不了什么有用的事，顶多让他干点杂活吧，比如帮忙取取快递之类的。”

“他走路都走不利索，谁敢让他跑腿啊？还是供起来吧……”

“真羡慕可以走后门的，这年头拼什么都不如拼爹。”

“……”

等人离开以后，周珑拿着保温杯从洗手池走了出来。

他昨晚一直在想那个项目的事，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同事都很忙，他不想去打扰，想自己根据以前的案例学习一下，点进系统发现权限审批还卡在主管那里。

周珑叹了口气。

应该是出差太忙了吧……

因为晚上聚餐的事，下午四点的时候，大家基本都无心工作了，对面的几个女同事拿出气垫，边聊天边补妆，周珑听见旁边的傅永调侃道：“哟，不是说这个公司里没人值得你打扮嘛？”

叫Ella的女生继续对着镜子补唇蜜：“你们确实不值得，但是老板值得呀。”说完调皮得朝他眨了下眼。

“我劝你吧，别做梦了”，傅永语气凉飕飕的，“我看他第一眼就知道——”

“Lang不喜欢女人。”

另个女生好奇的凑过来，“不是吧，老板看上去挺直的呀。”

“别理他！”Ella没好气的关上镜子，“他自己是gay，就觉得全天下帅哥都是gay。”

傅永表情贱贱的回了她一个鬼脸。

“不信算了，我的第六感很准的。”

周珑听着他们热烈讨论朗子铭的性向，没说话，心里默默觉得傅永的猜测很没道理。

朗子铭……应该是喜欢女孩子的。

他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他见过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是周祈安给他看的，照片上清瘦挺拔的少年，搂着个笑容明媚的女生，仔细看去会发现冷着脸的少年，其实眼底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两人肩并着肩，身后是乾大标志性的朱漆名牌。

这也是为什么周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不要试试，要不要争取看看，说不定呢……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无望的。

周珑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栀子花茶很香，他却尝出了一丝苦味。

“周珑。”

冯欣芮从身后冒出来，“你等会跟我们一块走吧，Ella她们叫了车，还差一个人。”

周珑被水蒸气濡湿的睫毛颤动两下，“好。”

公司大门口有不少人在等车，应该都是投资部的同事，周珑看到了覃海洋，他身边是个棕色皮肤的外国人，两人正眉飞色舞的交谈着什么。

没看到朗子铭。

叫的是九座的商务车，周珑到车门口的时候后排已经坐满了，他便主动去了副驾。

一路上后排都在欢声笑语，跟沉默的副驾仿佛隔离成了两个空间。

商务车的底座有点高，周珑动作慢，等他谢过司机关上车门，发现其他人已经消失在了餐厅大门后。

他捏着手杖追上去。

包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周珑看见角落里的冯欣芮在向他招手，正准备过去，被朝着正门主座那侧的覃海洋叫住。

“周珑，来这边坐啊——”

周珑没办法，只好挪着步子走了过去，在靠近风水画的那侧墙边坐下。

有服务生过来收走了他的手杖，问他要喝什么。

“水就好。”

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不仅正对门口，而且旁边做的都是些周珑见都没见过的人，覃海洋右侧是刚刚见过的那个外国人，他主动跟周珑打了招呼。

“Hi, you look like a Chinese doll.”

周珑在覃海洋的笑声里说了句谢谢。

直到包厢的门被推开，有服务员进来开始上菜了，周珑终于确定，朗子铭估计是不会来了。

失望有，但不多。

十次抬起头的瞬间，总有一次能看见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

每当那个时候，周珑心底就会有种莫名其妙的踏实。

你看……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看到，不再是列表里收不到回音的联系人，不再是需要花光运气和力气才能实现的偶遇。

这是过去六年里，周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周围的人都在忙着交际，周珑安静的埋头吃饭，乾市靠海，最近正值春汛，桌上少不了时兴的海味。

周珑捡着少数几道素的吃了，又伸手夹了个狮子头。

他小时候有段时间很喜欢这道菜。

吃了两口下去，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周珑搁下筷子。

包厢里众人推杯换盏，气氛正炽，没人发现周珑突然变了脸色。

喉咙深处泛起细密的痒，胳膊上也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似的，周珑抬手摸了摸脖子，感觉那里微微发烫。

不会这么倒霉吧……

周珑正在犹豫要不要找个理由，先行离开算了。

突然包厢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朗总——”

覃海洋最先迎了上去，接着桌边的人也都纷纷站起来，男人很快被围在了中央。

“不是说不来吗？”覃海洋代替服务员接过了他的外套。

朗子铭身上便只剩下一件黑色衬衣，领口那里解开了两颗扣子，劲瘦的腰被妥帖的束进昂贵的皮带，他声音里没什么劲，“有空就来了。”

覃海洋将人引到桌旁，这时周珑才后知后觉的跟着站起来。

男人的视线轻轻掠过他的脸。

周珑磕巴了一下，“朗、朗总。”

朗子铭点点头算是问过好，然后径直绕过周珑，一点不客气的在他左边的空位坐下，歇了覃海洋想喊人将自己的位置收拾出来的心思。

坐下之后发现周珑还呆呆的站着，朗子铭拍了拍他身后的椅背。

“坐。”

他扯了扯唇角，那张英俊的面孔显得痞气起来，声线不似工作时那般正经，反倒有点戏谑。

仿佛在逗周珑似的。

“做错了事也不用罚站的。”

“……好。”周珑指挥手脚的那部分大脑终于恢复工作。

他坐下之后，朗子铭便转过头，应付旁边几个前来搭话的部门主管去了。

胳膊却没收回去，依旧懒散的搭在椅背上。

周珑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很直。

有了朗子铭在，周珑想躲在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混完这顿饭的心思注定没法实现了，朗子铭是朗鸽的CEO，也是创始人，前来敬酒的人跟生日宴那天相比只多不少。

有人递了烟，朗子铭接过，婉拒了那人替他点烟的邀请，将那支细心卷制的雪茄随手放在桌沿。

桌上的菜肴已经吃了大半。

覃海洋见缝插针递来菜单，朗子铭没什么胃口，随便加了几道，又起了瓶新的干红。

打着领结的侍者替他斟上酒，又转向旁边的周珑，“先生，您需要吗？”

想到晚上估计得吃药，周珑摇摇头拒绝了。

侍者离开后，周珑突然听见朗子铭说了句——

“怎么还是这么乖。”

“……”周珑愣了下，偏过头去看他，却见朗子铭端着酒杯，神色自若，眉眼间只有淡淡的倦意。

刚刚那句话，仿佛只是随口提起，没有任何意图，也没有想得到任何回应。

越发显得他胸口乍起的波澜很是自作多情。

周珑低下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酒杯换了几盏，桌上的盘子也撤了几波，餐后的甜品和水果端了上来，乾市酒席的收尾总有一道桂花甜汤，周珑问他要不要的时候，朗子铭没拒绝，但周珑盛的那碗汤，他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汤匙。

周珑搅着碗底的丸子，觉得喜好这种东西确实强求不来。

包厢里一直很嘈杂，杂七杂八的交谈声和劝酒声就没停过，但朗子铭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起来的时候，周珑还是注意到了。

他相信朗子铭也看到了。

可他并没有理会，依旧姿态优雅的转着酒杯，桌上的话题转了几圈，仍是围着主位上的人，朗子铭不亲切也不冷淡，说得少，但也没让谁的话头直接掉在地上。

60秒很快，电话没有接通，屏幕暗了下去，但又紧接着亮起，对面坚持不懈的打来了下一通电话。

那个名字再次跃动起来。

原来他备注的是全名啊……不是小安，也不是别的什么昵称。

周珑以为这样想自己会好受点，但其实并没有。

本来已经不疼不痒了的地方，突然泛起了红疹，又像是突然长出了鳞片，他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抑制自己想要抓挠那片肌肤的冲动。

第二个60秒也很短。

在第三个60秒响起之前，周珑伸出手，他原本是想拉那人的袖口，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

两人的温度是如出一辙的冰凉。

周珑先蜷起了手指，余光里朗子铭回过了头，“怎么了？”

“电、电话……”周珑感觉喉咙被堵住了似的，后面那句话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接一下吧……”

男人摩挲着酒杯的手指顿了下，朗子铭看着周珑眯了眯眼睛，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又向他确认了一遍：“什么？”

周珑牵起唇角，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几乎是在哭。

“……说不定真的有什么急事呢……”

“你就接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