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珑照常穿着他那件普通的白衬衫出现在餐桌旁，手边已经不是昨天那支看上去就差登台表演的玩意，换成了一支简单的木手杖，即便是在家里，周珑也时时拿着它，仿佛某种安全感的来源。

坐到餐桌旁，将手杖交给管家，周珑刚拿起勺子，对面的周仕成皱起眉：“怎么穿成这样？”

周珑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衣着，干净整洁，不明白有何不妥。

周仕成指挥下人，“拿一套小安的正装给他，还有内搭，领带就不要了。”

周祈安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刚坐下的周珑只好起身，跟着下人去换衣服。

周祈安光是正装就有一整个专门的衣帽间来安置，女佣将柜门拉开，各种不同款式颜色的西服整齐排列，“您看看喜欢什么款式的？”

周珑根本不懂，随便指了一件，是套深蓝色的西服，很衬周珑的肤色，显得他面若皎月。只是没想到周祈安穿上刚好的尺寸，对周珑来说还是有些宽大了，腰那里尤其余量很多。

“您太瘦了，尺寸有些不合适，不过没关系，只是应个急，老爷之后带您去店里，会有专门的人帮您量体的。”

这种事想想也不可能，他能捡上周祈安剩下的就不错了，不过周珑并没有对这个新来的女佣多话。

周珑重新回到餐桌旁，周仕成总算不再对他的衣着指手画脚，但马上又有了新的挑刺方向。

“你的头发多久没剪了，男孩子要清爽利落点。”

周珑刚拿起勺子的手又无措的放下，眼神迷茫，不知该做何反应。

在这个家里，他一向是个透明人，哪怕是昨天回来时，周仕成也没舍得多给几个眼神给这个多年未见的大儿子，如今因为一个实习，倒是恨不得从头到脚替人翻新一遍才成。

好在姚曼茹及时制止了他的精益求精：“周珑是去实习的，又不是去干别的什么的，你这么紧张他的外表干什么？”

心思阴差阳错被点个正着，周仕成故作镇定的咳嗽两声，“我只是担心孩子……先吃饭吧。”

今天的早餐是熬得软糯喷香的鱼片粥，还有虾饺之类的小点，周珑海鲜过敏，所以只多吃了几口春卷和芙蓉糕，他其实小时候并没有这个毛病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栖心园待了几年之后，突然就有不应症了。

像虾蟹这种东西根本碰不得，吃完就全身起疹子。

见他只挑拣着吃了几口，姚曼茹忍不住阴阳道：“看来栖心园的伙食不错，陈嫂做的这些粗茶淡饭，怕是不合你胃口吧？”

周珑闻言端着碗的手指微顿，“……没有。”

为了堵住姚曼茹的嘴，那碗粥他还是捡着米喝了半碗。

周仕成出门的时候，还是又提醒了一句周珑理发的事，周珑乖巧应了，男人又叮嘱了他几句工作上的事。

最后才提起：“说起来我记得……你和子铭小时候关系还挺不错的？”

周珑没想到再次听到有人提起他和朗子铭的关系，是从周仕成的嘴里。

也没想到评价会是还不错。

周珑扪心自问，那段莫名其妙发展起来的“友谊”，他自作多情和死缠烂打的成分多一些。

“没。”

“我们关系挺一般的……而且很久没见了。”

六年，用很久来形容都感觉是在掩耳盗铃。

当初他因为手机不见了，跟朗子铭失联了六十多天。

那是一次属于他自己的冒险，穿越整座城市，问了不知道多少个不认识的人之后，终于找到了男生的出租屋，他还记得当时朗子铭推开门时陌生和意外的神情。

如今六年过去，只怕是彻底将他这个人都从记忆里抹去了吧。

周仕成很不赞成周珑的妄自菲薄：“我倒是觉得子铭对你印象挺好，如果不是念着以前的情分，就凭你的学历和情况，他又怎么可能轻易答应让你进朗鸽实习？”

“要知道那里连最普通的岗位也招的是正经名牌大学毕业，像他那样的海归更是一抓一大把。”

虽然不知道通过贬低自己的孩子来抬高进入朗鸽的含金量，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周珑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

不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宁珠塔，隔壁是川流不息的青浦江，那座形似芯片的流线型建筑坐落于乾市的核心，大厦外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朗鸽的总部大楼。

刚经过旋转门进入大厅，随处可见戴着工牌西装革履的投资人，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清新剂特有的芳香。十点，刚刚上班的员工们亲近又不失客气的彼此招呼，一分钟能听到至少三个英文名。

周珑还没有工牌，跟前台说明情况后，便独自来到咖啡厅附近的待客区，找了个沙发坐下。

他的手杖实在是引人注目，几乎超过了他的脸，两个买完咖啡的女生从他身边走过。

“是个瘸子也……”

“……好可惜……”

周珑垂下目光，假装没听到。

过了一会，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蓝色休闲衬衣的男人走过来，“你好，我是朗总的助理，你就是周珑吧？”

周珑撑着手杖站起身，跟男人握了握手，“你好，是我。”

“我叫覃海洋，英文名叫Asher”，男人看上去有些年纪，但笑起来很爽朗很有亲和力，“我跟着朗总很多年了，对各个部门都比较熟悉，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好的，覃助理。”周珑回答得很小声。

配合周珑的步伐，覃海洋走得不快，“这是临时门禁卡，只能进出楼下还有一些电梯这些基本区域，因为你的资料还没有正式入库，等行政那边审核完成，他们会发邮件让你去领的。”

“好。”周珑接过门禁卡。

覃海洋用自己的卡刷开门禁，用手挡着让周珑先通过，周珑向他道了声谢谢，“对了，你有英文名吗？有的话发给人事，如果没有的话最好尽快取个，给你开邮箱啊还有其他的地方都会用到。”

周珑没有这种东西，“我会尽快想的。”

早晨等电梯的人多，周珑和覃海洋站在人群最后，同时到了两部电梯，但两部都在他两跟前成功满载。

覃海洋低头看了眼手表，随即朝周珑招了招手，“跟我来。”

他带着周珑从原入口出来，拐了个弯，到了大厦的另一侧，他伸手用卡在上面滴了一下，很快，红色的显示屏上的数字变成了1。

周珑跟着覃海洋走近空无一人的轿厢，忍不住好奇的问道：“这里怎么都没人等啊？”明明隔壁那侧的一排电梯前都站满了人。

覃海洋按下28楼的按钮，“因为这是总裁办的电梯。”

周珑莫名有些心虚，“这样可以么，会不会不太好啊……”

“没事儿，今天特殊情况嘛”，覃海洋的声音很轻快，“再说了，你腿不方便，跟他们人挤人的多麻烦，老板他会理解的。”

朗子铭确实不太计较，主要因为他在乎的事很少，周珑被说服了，“那谢谢你了，覃助。”

“别这么客气，你是朗总亲戚，我多照顾你是应该的。”

周珑觉得其中估计有什么误会，刚想开口解释，28层到了。

虽然上班时间刚开始不久，办公室里讨论工作的氛围已经很浓厚，打扮时髦的都市丽人端着电脑和马克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用一些周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交换着意见。

“朗总把你安排在了投资部，我先带你认认人。”

“Lucy。”被覃海洋喊到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她染着一头酒红色的齐肩卷发，眼角有明显的皱纹，圆圆的眼镜又显得有些学生气。

“这是周珑，未来一段时间都会着投资部学习，他年纪小，没什么经验，你多带带他。”

“没问题！”

女人答应得很爽快，她没跟周珑多寒暄，仿佛对这个空降兵的背景一点都不感兴趣，径直向他介绍道：“我们投资部有四个组，你在C组底下，其实工作内容都差不多，可能行业会有些区别……”

她将周珑带到工位，“这是你的位置，你旁边这位是Russell。”

Russell原名傅永，外号永格格，性向不明，他拉下头戴式耳机，跟周珑打了个招呼，“嗨～”

周珑看见他说话的时候舌头上有一抹银色闪过，他与世隔绝了太久，习惯了自言自语，交际的能力退化了很多，突然要面对这么多人，还要与他们各自交际，一股隐隐的焦躁感从身体里升起。

他忽然觉得胳膊有点痒。

“……你好。”周珑用空着的手悄悄攥了攥手臂。

“Russell你手上项目多，以后你来带他吧，比较简单的可以先教他做起来。”

本来笑容灿烂的傅永，闻言变了脸色，十分夸张的做了个苦瓜脸，“Lucy姐，这样不太合适吧，我们项目组都得天天跑客户跑现场的，你确定他可以……？”

一个瘸子怎么跑项目？

周珑听出了他的画外音，嘴唇下意识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Lucy没考虑到这一层：“也是……”

她没立刻下决定，准备先听听周珑的意见：“周珑，你觉得呢？要不我跟朗总提下，看能不能把你转去行业研究部？那个部门活轻松些，写写报告就行了。”

朗子铭知道他的残疾，但还是把他安排到了这个部门，说明他觉得他可以。

那他也不想让那人失望。

周珑摇摇头，他还是很怕同人对上目光，森然的羽睫垂下来。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的表达道——

“谢谢……但是不用了。”

“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