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个哭闹着要她伺候洗身子的挂件,然而今晚泡浴他全程一声不吭着实反常。
想来还是和中午的事有关。
“殿下,是时候起水了。”
一屏之隔波澜不动。
她默默叹了口气,将袴束晾在屏风上,把手中的布巾扬开,绕过隔挡停在浴桶前,同坐在木桶里,水没过双肩的少年眼神相接。“拉米斯,这样会着凉的。”
在倩影出现眼前的一瞬,他便感到自己的神情变软了,本来绷起的腮帮都无法坚立,更不说听到她以这样温柔的语气叮嘱自己。水声随着起身的动作喧哗起伏,不到须臾,宽软的棉布即作势包住他。捕捉着那双纤手在他身上移动擦拭的触感,内心的别扭好像也被三两下揉开了似的,“着凉了好,脑子晕乎乎的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胡说。”晓蓠不禁斥道,“生病可是很难受的。殿下也就只有在健康的时候才如此赌气。”
拉米斯反问:“我是赌气吗?”一边跨出木桶穿上薄底拖鞋。
她背过身,嘴角偷偷扬起,“不是赌气吗?殿下是在气我们拦阻你跟上敏霍特普大人吧,哪怕你清楚那是最佳的选择。”
扯过晾在屏风上的袴裙,他配合晓蓠的服侍系上袴束,“父王安排我巡察盖布图,子民住的地方难道不是一部份?”
她皱了皱眉,意识到接下来从自己口中表达的陈述有昭显特权印象的歧义,辩驳一时间削弱了底气,“假如是普通的居住区或许可以,但祭司长进的,是贫民区。”
“难道还有比矿井更糟糕的地方吗?”
被打断,反倒令晓蓠的思维重归清醒。“有。”
两人便这样伫立更衣原地,气氛僵硬地相觑着。
如果可以,她大抵会抬手捏捏的眉心。有些事对拉米斯还不到了解的时候,理论上亦是他自己经历后学到更能掌握,可她私心不愿与他为此争执,倏地灵机一动,牵起他的手到床前,拿起柜子上随放的金矿原石返身递给他。
事态猝不及防,拉米斯有点跟不上进展,却仍老实接住:“为什么?”
“冶金能将黄金提纯,但是冶金的起因是什么?”
他一凛,垂眼盯住被硬土占据的石块,陷入了思考,“起因……是因为这层覆盖在金矿上的岩土。”
晓蓠点头,“那为什么岩土会覆盖在金矿上?”
这道问题难倒他了,不自觉嘴中念念有词:“为什么,为什么……可岩土就是占据着金矿表面啊。”
“答对了!”
“咦?”
小王子的表现叫她由衷一乐,不再考验他:“正如岩土自黄金山成形便和金矿混杂一体,凯姆特也是这样一座富有和贫瘠的人们共享一片土地的矿山。我并不想说贫富两者天生悬殊。殿下听了穆乌特的探报后,很想亲眼看看过去在努蓖特劳役,后来却得了肺疾的农奴们对不对?但探望以后呢?殿下除了赐药赏粮,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冶金坊依然需要更多的金匠投身黄金提纯及制品的工序,否则支撑王国的基石从何而来。”
余音娓娓,他良久未恢复平静。
“晓蓠,你是这样地聪明,这样地……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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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大殿的普塔之屋。
作为王的书记官,伊蒙霍特普如常置于侍奉两土地的主人汇总上传下达的情景。二王子自蒙佩月首旬启程北下双鹰州,依照王的安排巡视接触对王国意义重大的金矿开采和冶金作业,至今已满一个月,历法也从蒙佩月进入了帕门诺斯月。按行程,王子明日就会从努比特动身返都。带着一车队的黄金器物饰品。
随不是朝议的日子,此时庄正的普塔之屋却不止是他与国王同处一室。
“……努比特的塞特神庙地下水道已铺设完毕,可提前竣工。”
塞提问道:“能赶在仲夏验收吗?”
殿厅的人声停歇了下来,伊蒙在莎草纸伴上握笔轻划的动作跟着停滞。
禀报人并未假辞,“回陛下,需要多一个月宽限。”
塞提没有应答,思索的眸光挪至一旁,“你有何看法?”
“只要在奥皮特节前便无大碍。”
听毕,塞提的视线移向下一个身影,“资源监事,白城的粮储库翻新进度如何?”
“回陛下,尚欠两座分库验收。”见法老颔首,发言者顿了顿,开口补充:“但在已验收的名单中,普塔美提区的粮库存在遮挡塞特神庙的视日线的情况,是否需要处理?”
触纸的墨迹应声滑出了半个黑点,伊蒙垂眸间微蹙眉头,耳畔则响起法老透出一丝不满的质问:“为何不及时呈报?”
伫立殿前右侧的人影接话道:“禀陛下,普塔美提粮库翻新验收的时候,正值陛下率师出征,而新的建事条例乃在其后才生效,是在初冬对该批粮储库复检时方发现。”
话音随厅内轻微的回响往复耳际,塞提眼神中的寒意这才消散几分,沉声:“既已验收,暂不必大肆拆改,待他日重建便可。”
一左一右两人同声答道:“谨遵圣意。”
末了,唯自始列中的身影被留下。
没了其他人在场,塞提也露出不同的一面,由制艺精湛的短背金椅迈下阶梯,稳步踱至对方面前。
“卡埃,刚才的事你知情吗?”
虽如此发问,语调骤听却是有七成陈述的意味,卡埃微弯起眉眼。如实道:“回陛下,是。”
塞提神情平淡,“为什么没在信书提起。”
伊蒙侍侧记录,但闻这合一的两土地上,地位堪与宰相齐平的阿蒙神大祭司有条不紊地解释:“战局为重。我相信在前线助吾王平定西夷的塞特神亦是这般认为。”
遣退卡埃后,塞提回坐案前,身子微靠材质沁凉的黄金椅背。
伊蒙静立一步外,正思考,王低沉的声音不期打断了他。
“伊蒙,有话直说。”
他不意外,顺从作声道:“陛下,王子明天就回来了。”
塞提笑了笑,揭穿他:“我知道你憋在喉咙里的话不是这句。伊恩努弗和斯普塔均无罪,甚至卡埃的做法也无可非议。怪只怪我无力两顾。”
“王断绝殿下只顾当前人乱的机会,让他这时候北下黄金城巡访,委实高瞻远瞩。”
“不过是洪前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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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历法,凯姆特人便以水蓝的索提斯于太阳前升起的一天为新年伊始,由于也是预示生机和丰饶再临、乌河开始泛滥的日子,索提斯亦被誉为“水上之星”。在推行一神信仰的法老阿肯那吞的时代,曾启用改良了阴星历的太阳历法,但随着受阿伊提拔的吉瑟赫珀鲁拉王践祚,力图恢复王国一统大绿海岸纳千国朝拜的荣光,最初得到王城孟尼菲尔泛用的民历复辟,全年均分十二个月,四个月为一季,与索提斯偕日升相差的五天各为赞颂五位传统主神的庆节。
就是在这般历法中,因洪水退后气温下降而被用于耕种的第二个季节佩雷特末尾,一年的第八个月帕姆提首旬——黑土地与红土地上建立繁衍数千年的王国,迎来了第十九王朝第二任储君的降世。
在十年前,同一个夜破日出的时刻。
凯姆特众神的始祖拉,乘坐夜船,穿越冥神欧西里斯镇守的阴间之门,在战争之神塞特和战争女神塞克美特的护航下,击倒了体形庞大而扭曲的邪蛇阿佩普,如期将光明带回大地。
这是一个与日光同生的婴儿。是太阳神选中的化身。婴孩的祖父这么说道。
“所以取名‘拉美西斯’罢。”
五年后,继位的宰相、大将军、大祭司,以同一名字作化神前的本名。
还有三十天,太阳的直射点便要由南方回归众神宠爱的凯姆特,但是,庆祝拉美西斯家第二个诞世的孙子的生日典礼,依旧要早早就从拂晓前准备。
以配其光明之子的身份。
荷鲁斯神的圣体金冠,一只起飞的鹰隼,牠拍翼舒展的双翅,此际如神的祝福,随同屋外微熹天际的朝霞,轻吻少年发顶。
藉由大侍女伺奉的双手。
装点王子的衣饰是如此精美繁多,御织坊提前半年奉上的亚麻轻纱,自藏库调出的珍品玛瑙、绿松石、青金石、红玉髓、珍珠、玻璃,一一绣扣在柔软的黄金项环上,镶嵌在多样的臂环手镯上,缠绕成腰间的束带垂下流苏上百条,只为将穿戴的储君映衬得高贵又夺目。
为了配上他,作为贴身侍女的她也是早早定制好了是日衣着饰物,在服侍前夜根本谈不上就寝的王子装束前,先把自己洗擦干净,剃面、编发、更衣、化妆、以及头顶上流女性时兴的香冠。
哪怕在场有女官长在内的十五名侍仆候命,她仍怅叹好生折腾了一番。
突然心想,等以后他大婚,他的未来王妃岂不是更鸡飞狗跳?
被想象的画面勾起一阵笑意涌动,却因这一身打扮不得不克制情绪维持仪态,思及不止是今日,更是在日后每一天万众瞩目的主角,一双笑意含蓄的黑眸寻向身旁。
“殿下?”
依循他的目光,一组焕然崭新,占据了整面墙壁前空间的纯金家具映进眼帘。全是努蓖特金坊的出品,且只是跟随他们从双鹰州来到王宫的一部份。
原与晨曦交映的琥珀色眼黯了少许。
“王子殿下。”
清浅的声音像一只温柔的手,轻盈为他拨开破晓的最后一片云翳。
“陛下和王后都在等候。”
他点了点头,提脚前,再望了墙前一眼。成排的三张黄金长方桌上,由近及远陈放着九柱神的圣体金像、一套书具和印章、一组狩猎武器,后者包括他落脚努蓖特第二天旁观打造过程的黄金短剑。视野尽头,是一个双门双屉设计的柜橱跟似在看守房间,又像警卫后方珍宝室的他的等大雕塑。
决非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昂贵人像,却是他首度直视背后蕴含的沉重。
无需任何言语,他阔步前行。
拜见过尊荣的双亲,到露台接见公羊大道前围聚的全瓦塞特民众,看他们喜悦、听他们欢呼、接过他们递交他手中的守卫这座王国这片黑土地的职责,寄语过后,他把预备绣有金丝线的亚麻布折成的九个安卡符,往不同角度抛向人群,场面沸腾。
子午,晨船飞驶向天幕的最高点,他跟随纯金的阿蒙-拉神圣船,乘轿沿着白银铺延中轴的公羊大道,由南边的底比斯神庙朝北造访大神庙,尔后于日晖西落努忒女神的膝盖前,依次巡经普塔、托特、欧西里斯、塞特、塞克美特等主神神庙,奉纳供品,接受各祭司长的祝圣。
当朝神之旅暂告段落,便是循瓦塞特内墙巡游子民之间的篇章起点。
歌唱声、铃鼓声、沿路的琴笛之乐交织人潮足音,乃至包含他称号的不绝于耳的唤叫,一直持续到王宫大门,持续到孔苏神代替拉神看护大地的时分……
依规,侍仆都要等主人入寝方可洁身歇息。在他这里,仆从们并不需要遵守一堆繁琐的规矩,甚至可以声明,除了那一个她,其他的侍仆都不必留在他的房间。但现实是,很多时候她都不像他那样思考。
伴随浸没的水哗啦一声,他打消了原来多泡片刻的念头,麻利扯下晾在屏风上的备用棉巾。
“晓蓠,你——”甫系上围在袴裙头的索什,脱口的催促却教举目所见断了后话,话锋僵硬地转道:“你这是?”
早预料本人的反应,但没想到他比意料中迟钝。晓蓠抬了抬捧着礼物的双手,满心满眼尽是这个头发犹湿漉漉滴着水的小王子,“生日快乐,拉米斯!抱歉,我应该是今天和你道贺的最后一个吧。希望你喜欢这份薄礼。”
拉米斯有点怔,缓缓走近,两只手轻触抚摸,好像确定它真的存在后,才接上状况。他扬起确认的视线:“是那位老工匠做的?”
晓蓠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应道:“恰好月初收到。老先生说,如果想跟被买走的弯刃剑配套,他要花些时间找回,或者重做模具。”凝着他专注分辨剑鞘表面纹理的神态,她骤生两分玩心般明知故问:“喜欢吗?”
“喜欢!”他瞬间高声道,“不、是很喜欢,无比喜欢!阿蒙-拉神在上!”
她哭笑不得,“好了,不必引起神明注意。”说罢,伸出右手食指刮了刮男孩的鼻子:“这要是未来的心上人给殿下送东西了,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