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冲是人口的减少。
尽管西特姆村的规模缩减,根本上是守墓一族衰落的表现。
所有西特姆村村民都肩负着守卫新王国以来历代帝王陵墓安宁的责任,跟随中王国后期王都的迁址,从孟菲斯比邻的死亡之城举族搬到这片山谷荒野,继续履行守墓者的职责。族里只有族长担负死守王的秘密的角色,然而能被授予这份神圣职责,已是所有族人的光荣与骄傲。
西特姆村与帝王谷仅一山之隔,周遭环境生活条件相当恶劣,这亦是村民通常活不过壮年的原因,纵然如此,他们仍毫无怨言满怀热忱地投入到王陵开凿与防护的工作中。
王的陵墓受到抢掠,灵魂受到惊扰,等于他们的尊严被践踏得面目全非。
不过“阿玛纳国王”即位后在王国掀起的一场连环风暴却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影响。近似疯狂的宗教改革,“罢黜阿蒙-拉神,唯阿吞神独尊”,人们的信仰被禁止和推翻,这是不可忍受的。在位期间先王尽管如常为村里提供日常资助,然而自王朝中期『被禁名的王』对王国和盟国的事务皆不闻不问,人们不满的情绪日益高涨。就是在这种种突变的交织下,从来不乏质疑族中信仰的族人们开始联手反叛,他们大多数人后来选择了前往河东岸的城镇开展新生活,余下的奔走到沙漠深处寻找自己的生存意义。
十六年前的叛离给西特姆村,给守墓一族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人口的大幅度缩减,加上各种病害,倘若一再像这样放任村民数量减少,将要面临的后果便是无法继续与敌人相抗衡。当然,抗衡双方谁都不会苟求安逸,也深明决不会有言和的一天,除非一方彻底消亡。
盗墓与守墓,延续了上千年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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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黑暗隧道才终于看到光亮。
晓蓠自浅睡中恢复了意识,又烧了一半的棉芯在她涣散的瞳孔投下了光亮。花了几分钟打叠精神,她转过头瞧向身后巨大的塞涅特棋盘,真想不到她用了整个通宵来破这个棋子游戏,更想不到随便背靠石墙抱坐在地上也能睡得天昏地暗。现在什么时候了?
在她几经考量,紧抓起飞的机会行军布阵,数次把对方的棋子撞回去,尽量避开触发不利效果的“地雷区”,总算一次性把她的三枚棋子送到终点。紧接着,左面墙壁呈鹰状排布的长形巨石徐徐下移,最终降到和两边高地成一直线的平面。又让晓蓠大吃了一惊。顺利通过栈道的晓蓠第一时间跑到临近石原的边缘,却没有看到之前令棋盘启动的那串象形文字。
接下来,轮到对付面前这道墙壁了。
她有理由相信,这后面会是真正的墓室。而最后一道门,就藏在这堵墙上。
石墙两边角落都放置有一尊雕像,怪异的是,它们不约而同面向各自的墙角。在面壁思过吗?说不定有可能。因为其中一尊是晓蓠在图特偏庭看到过的白鹭,区别在于那是石雕,这里的是木雕。右手边则是狒狒。这两种动物同都是古埃及神祇的圣物,只是有些混乱,例如智慧神托特最常以白鹭的模样出现在神话里,在某些场合也会化身为狒狒。有趣的是白鹭和狒狒在古埃及人眼里都是睿智聪敏的象征,是善于思考的动物。
这两尊雕像摆在这个地方肯定有它们的用处。最好不是障眼法。晓蓠思考了一会,壮起胆子伸手去通身摸个遍,又跪到地上去搜寻周边可能隐藏起来的机关,结果却一无所获。
晓蓠喘着气就地坐下。或许陵墓机关的设计者不按常理出牌,要不就是她的思维不够发散,把打开出口的方法想得太过深入复杂。
说起白鹭的雕像,她记起了和图特吵架出走之前某天深夜的事。那晚她为了调出用非洲茉莉和薄荷叶冲泡出来的最佳茶味,自己当白老鼠硬是灌了好几杯,体内自由水过多自然要向外排掉,起床呼应完大自然的召唤,她觉得屋外夜色迷人,便披上斗篷跑到房外扮一回莉莉斯。不料碰见图特经过,她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后来受好奇心驱使悄悄跟踪他,看他黑漆漆摸出来是要做什么。蒙上白鹭石像的左眼,棕榈树下出现了一个入口。她立马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
晓蓠明了那不是她该深究的,不管是入口下面的秘密,还是图特自身的秘密。因为她至少清楚,清楚他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不过是所谓的直觉,让她自认多少是理解那个人的。面对一个时刻清醒的人,她何必多余担忧什么?
晓蓠俯身靠到白鹭木雕上面,模仿图特的动作用手蒙住左眼的位置。十秒过去了,半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吧,不是这个方法。
这里有两尊雕像,难不成要两个人一起蒙上它们的左眼?说不通。万一都是像她这种情况只进来了一个人怎么办?
她瞪着背对她的白鹭木雕,心里一股烦躁,老感觉它们一个个瞧不起自己,真恨不得扳过它们的脸面向自己!
晓蓠忽然睁大眼睛,整个僵住。扳过它们的脸,扳过……
连忙上前半蹲着身子,双手合抱雕身,小心翼翼地左右转动。当她顺时针转过白鹭木雕,果然转动了!直到再转不动,晓蓠就跑到对面去把狒狒的雕像转过来,顺时针转不动便逆时针地转。完成一系列动作,晓蓠忍不住退到平地中间,密切关注四周的变化或声响。此时前方的石墙发出了一声震响,她顿时心情激荡。
晓蓠大失所望。她怎会认为死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宝藏,尤其是个不曾炫耀自己财富的人的墓室?
四下环顾,二十平方的房间,摆放着一副高出平地一个人身高的石棺,石棺靠近前面密室的一端有一座和实物等比例的珐琅布谷鸟,昂首仰向她走过来的方向,房间四角是反光的水晶球,石壁上是象形文字和比甬道内更令人费解的壁画,除此以外可谓徒有四壁。
她在除石棺外的墓室中搜寻无果后,便踮起脚尖探头往石棺里瞧。令她不知安心还是颓丧,没有盖上棺盖的石棺里面没有可怖的木乃伊,但也没有愿望杯,没有她要找的另外三样宝物。
此刻她怔然愣住。假如石棺里真的有她需要寻找的东西,她真的会偷偷拿走吗,抑或是等确定了它们的用途甚至到用完以后再归还?那些亵渎亡者的事她如何做得出来。晓蓠不禁为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感到自私羞愧。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把油灯丢在一边,坐下来,想了又想。这样的话,夏迪带她进这个陵墓的用意是什么?似乎不会是要害她,但是要这么一直困在进退维谷的墓室,她不被直接害死也得生生渴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晓蓠在浅睡与醒来间辗转了好几遍。肚子早饿得无力发出任何声响,就连那半条“劣质面包”在她鄙视再鄙视之下也被消灭得尸骨全无,虽然期间她让那些砂子搞得恶心干呕。瓶子的水亦所剩不多。
瞥向离棉芯燃尽不远的油灯,晓蓠努力集中心神,却发现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景象。穿越时空前的,穿越时空后的。浮现次数最多的是图特。她到底为什么会被那样一个冷漠高傲的可恨家伙吸引到呢?棒极了,她现在无异在做无解方程式,或者换个比喻,譬如主动钻到米洛斯迷宫之中,作茧自缚。
“真差劲……卡纳冯伯爵的女儿,你就这丁点出息了么。”她咕哝道。
百无聊赖,晓蓠抬头仔细观察这昏暗的墓室,揣摩起其中的构造和铭文方式的独特之处。
夏迪一开始听完她的请求,答应她的前提是先在村里待上一段时间。无所谓,晓蓠暗忖,反正在图特他们回来以前她只会闲得发慌。于是她在充当免费劳动力之余,也学会了很多有趣的技能,作为额外报酬还熟悉了西特姆村到帝王谷一带的地形山路。再次跟夏迪提出请求,他二话不说便把她带了过来,临走前丢下句“她留下的将会帮到你”。这个“她”是谁?陵墓的主人吗?坦白讲,夏迪不似儿戏开玩笑的人。
那么说起来,她猛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从夏迪离开她进入陵墓中堂,她不曾感到呼吸困难,仅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并随着甬道延伸稀释。这意味着陵墓封起来的年月不是很久是吗?为什么棺中没有尸体,还是这个墓室在她贸然探访之前就发生了什么意外?陵墓的主人是什么人,身上又有着怎样的过往?毕竟按常理分析,能在帝王谷拥有独自陵墓的,定和历代法老有着某种渊源,已不能单单用“非富则贵”来形容了。
墓室的轮廓和构造好像没什么特别,饶是有,她不是马里耶特那样的建筑学高材生,亦不懂。四个角落的水晶球只是单纯的照明和装饰品,晓蓠已经放弃了多动心思。剩下的只好由这些壁画和石棺前的布谷鸟雕塑下手。
她擎起油灯,走动起来。刚才开合的石墙上画了一个红太阳和一个白月亮。对于两个圆大小相等她觉得有待考证,这时纯粹看图瞎猜。接下来的壁画,顺时针依序是哺喂婴孩的女人、布满闪电的光亮云层、跪在沙地闭眼捂嘴的少年,天顶勾画了烂漫星空。
不论是不是真的有用,有什么用,这种地方可不是能够随便进的,还是简要记下墓室的信息吧。晓蓠掏出她的笔记本在上面涂涂画画。
如果非要将她要找的东西和这个墓室的壁画搭建联系,她只能确定左边第一幅壁画喻意着『女神爱子』,可这其余四幅又是什么情况?另外为什么不是两幅而是四幅,这多出来的两幅还没有一幅上面是画了杯子的!好吧,她连哪两幅是对不上号的都说不上来。
晓蓠彻底缴械投降。她又饿又渴,很累,大脑还因为缺氧开始不好使。她清楚明白房间在封闭成又一个密室的一刻起,氧气就一点点地减少。
“图特……”水晶球旁边,晓蓠抱膝倚坐在原来的墙壁下,把头埋在双膝间。呆呆睇着振翅欲飞的珐琅布谷鸟,她心血来潮地想到,这应该是墓室最值钱的东西,不晓得拿到大英博物馆,能卖得多少英镑?随后,晓蓠忆起了一些往事。和布谷鸟有关的,琐碎的往事。
还是孩提时候的她,热衷流连于父亲的书房。那里排列着陈旧的黎巴嫩雪松木书架,收藏着出版年代久远的书籍,摆放着维多利亚女王赠送先祖的望远镜生辰礼物。她曾在书架的众书籍中读到过一本爱情小说,至今她依然对这部小说爱不释手。说是爱情小说其实并不准确。
故事发生在二战时期,男主人公是德国多蒙特军区的少尉,女主人公则是英国海斯韦伯顿庄园的一位千金,有志一日成为一名专业护士。两人相识于来往英吉利海峡的邮轮,那时离二战爆发还有四年,他们互生情愫,把在威尼斯市集买下的一只布谷鸟当作信物,交由女孩喂养,并且约定通过书信保持联系。只是后来碍于战争爆发,两国民间通邮业务中断,等等各种因素,女孩直到在爆炸中死去也没再见少尉一面。
那时的她业已成名,知道女孩身份和过去的人们为了纪念她,筹资建了座布谷鸟石雕,旁边是一块纪念碑。布谷鸟对于女孩的意义,不止是定情信物,还是她和不知名的恋人的信鸽。
据说,二战结束多年后的一天,在海斯的和平广场,一名外国中年男子在布谷鸟石雕前面站了整整一天,有人说他后来什么没做就离开了,有人说他在那里逗留到第二天清晨,还有人说男子在黄昏时分走到雕像身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众说纷纭,事后自称是当年护士的姐姐回忆道,那应该是那名德国男子和她妹妹约定再见面时打招呼的动作。
小说到这里搁笔,也许这就是故事的落幕,也许称不上圆满的结局。作者在后记中说,它不是悲剧小说,也不单只是叙述男女情爱,或许这个故事让你遗憾,但在难以衡量长短的人生路上,若有过那么一份感情,教人牵挂与执着,在岁月里恒久,在蹉跎中散发幽香,不已是残缺中的美满了么。
她一直羡慕这样的感情,如果那也不能称之为爱情,那么所谓的爱情也不外如是。可在真要面对它时,她又由衷感到畏惧,拼命退缩。英国女生都较其他国家的严谨,难听地说就是自傲,冷情。可她的真实意愿不过是不愿连累他人又害了自己。不都说“历史不因人的意志为转移”吗?她大胆过,冲动过,自以为是过,所以神给了她惩戒。打那以后,她小心翼翼,可又似乎走了极端,过犹不及,于是她现在还未来得及拥抱一段爱情,就得迎接死神降临。
晓蓠想,如果没有翘掉重见天日,她是不是要直面自己的真实心情,抛开顾虑,试着和他开诚布公?随即嘲谑一笑。
她的身体沉沉的,大脑已经进入中度眩晕阶段。既然做什么都无从扳回定局,她抱着玩玩的心态,蹲到布谷鸟雕塑与石棺之间,想象自己是那个德国男人,心怀忐忑却又喜悦难耐地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