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都有制造混乱开场的癖好。
**************************************
“起风了呢……”
晓蓠从思绪中回神。少女的侧脸像被窗外乌云的暗晕渲染,阴霾无光。
“嗯,因为春天已经开始了。”
“不一样的。”她打断了晓蓠的话,然后换了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继续看窗外满布乌云的天空。“西亚米尼亚和米索不达米亚不同,我们有我们的气节时令,春耕秋收。冬天的脚步虽然远离了,但假如连绵的雨水来得过早,将会影响小麦以及旱田的播种。”
她还是没能集中精神。唯有断断续续的对话让她知道自己没完全神游。
“看不出你懂得这么多,兰丝耶殿下。”
“植物当中蕴藏着无穷的智慧,它们堪比文书库的学者、建筑院的首席建筑师、医学院的药剂师。只是人们都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不像他们了解本地物价、烹调菜谱那样深入。”她站起身,走到窗棂边,将手伸出窗外,透着红玉髓光泽的长发随吹来的风翩翩飘起。“至于你刚刚说的话……周围的人对我的看法,我知道的。”
晓蓠低着头,没有留意到兰丝耶自嘲的笑容。她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我想,是时候着手新一轮的调查了。这附近真的都没有种植马利筋?说不定你刚才提到的医学院有可能找到。”
“找不到的。马利筋全株都有毒,稍一不慎就会使人中毒,轻则麻痹,重则昏迷、休克。由于它的药用价值不高,药剂师们都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到野外采摘马利筋。也因此,别说医学院,就算翻转整个哈图萨城都不可能找到一株马利筋。”
晓蓠疑惑的目光投向兰丝耶:“那你当初是怎么想到修普哈达王子和尤乌赫公主中的是马利筋的毒?”
收回探风的手,兰丝耶自床边的茶几端来一个陶瓷盘,放在了晓蓠眼前的桌上。盘里装着寥寥几根绿草,其中一根草丝上蠕动着什么黑黑的东西。
“毛毛虫?”晓蓠不禁打了个冷颤。
“是王蝶的幼虫。”
晓蓠思索了片刻。“你从那个房间里捡回来的?”
“不是。我是在经过皇帝陛下寝宫外的草地时见到的。”
“苏皮路里乌玛一世陛下?不可能……”
“我没说是皇帝陛下。据我所知,王蝶每年都会为过冬进行大规模的迁徙,而□□后的母蝶在大限将至之际会选择把虫卵留在马利筋的叶子上。孵化后的幼虫以卵壳和马利筋的花叶为食,经过大约十五天开始成蛹、蜕变。王蝶艳丽的翅膀就是它们向敌人展示的警告。”
晓蓠点了点头:“这我了解。但你应该也知道,马利筋多生长在酷热地区,像安纳托利亚这样温和的地方会有吗?”她看了兰丝耶一眼,“你是想说,毒药是来自赫梯以外的国家?”
“极有可能。”
“照这个方向推断下去,外来的马利筋在被带入赫梯以前,就已带有王蝶的虫卵。随后因温度降低,孵卵时间延长,所以虫卵才会在被人运进宫后、制成毒药前掉在其他地方孵化成幼虫。”
兰丝耶认同地点头。她把陶瓷盘端回原来的位置,一边说:“这是暂时唯一的证据和线索,必须看护好。”
独自离开兰丝耶所居住的宫殿偏苑,晓蓠沿途遇到巡逻的近卫队次数不下三次,有种叫人坐立不安的感觉。最近一周的守卫也比她第一天来皇宫时森严得多。
可是,这样真的有帮助吗?就像那部以赫梯为故事舞台的日本漫画,女主角和她身边的朋友屡遭皇后毒手,却苦无证据作为对她罪行的指控,几乎到剧目落幕才真正让她接受了法律的制裁,流放国外。
权力的游戏,表面风光无限,背后却有无数的阴暗面。
米坦尼王太子修普哈达殿下被毒杀,尤乌赫公主殿下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昏迷至今,根本无法进行查问。如果自己的毛遂自荐没能得到伯德罗皮将军的认可,她根本不可能拿到获准进入皇宫重地的令牌。
尽管米坦尼早已失去往日雄踞一方的实力和风光,然而若真要向赫梯开战,在有“狂雷之子”称号,才能出众、也最可能取代王太子登上米坦尼君主之位的五王子戈纳里维的领导下,赫梯虽不至于吃亏,可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穷途之犬并无畏惧可言。对本就胜券在握的赫梯来说,困身于没必要的战斗反而会使兵力折损,造成与日渐强大的亚述、依然不容小觑的埃及的对峙中稍显下风的局面。
普鲁里节最后一天是塔鲁作为暴风雨神祭司举行祈祭仪式的日子。修普哈达的暴毙不仅给了戈纳里维举旗向赫梯开战一个十足的理由,更为塔鲁的“暴风雨神降下的诅咒”谣言新添一项有力的证明。
不管这起谋杀案是谁主谋的,其目的一定不止是想让两个国家打起来这么简单。
一把清澈的女声唤回了晓蓠的神绪。
塔鲁和克丽雅正迎面走向她。晓蓠不由得站住脚步,远远打量这对年轻男女。
“尤乌赫公主是塔鲁殿下的正妃啊。可是侍女间一直有传闻,说克丽雅姐姐在陛下赐婚前就已和塔鲁殿下认识。”
望着嘟起小嘴巴的皮皮,晓蓠忍不住感叹:“傻瓜,爱情是不分先后的。要爱的话,怎么都逃不掉。”
“我敢打赌,要是克丽雅姐姐不是先帝的孙女,陛下一定会将温柔的克丽雅姐姐赐给塔鲁殿下当正妃。”
“你又无视我的话,真是……不过确实很多君主制国家都不允许前任君王的直系后裔女性成为自己子孙的正室,扼杀任何‘由内而外复辟’的微小机会。”
皮皮斜了晓蓠一眼:“你能说些小孩子听得懂的话吗!”
“也就是说,尤乌赫公主是塔鲁的正妃,而克丽雅是战争女神的祭司……战争女神,伊修塔,穆尔西里二世……”
“晓蓠,你说话大声点好不好?蜜蜂都比你强!”
根据赫梯的出土文物记载,穆尔西里二世在登基后不久迎娶了伊修塔女神的祭司为侧妃。塔鲁会是那个穆尔西里二世吗?
两人一身素色的打扮,丝毫没有昔日的隆重。即便丢开华贵的衣服,他们俩依然给人天作之合的深刻印象。
“晓蓠小姐。”克丽雅笑着问候道。
“塔鲁殿下。克丽雅殿下。”
“塔鲁殿下,我先告退。明早祈福结束我们再一起出席朝会。”
待克丽雅自视野里消失,晓蓠转向塔鲁:“你们都讨论什么呢?我可以知道吗?”
“是是是关关、关于米坦尼尼尼王、王太子的死死死讯卜卜、卜告,以及彻彻彻彻查这起、起毒毒、毒杀事件。”
“感觉整个皇宫霎时间变得阴森起来,看得出大家都很紧张。朝会上肯定过之而无不及吧。就算远在将军府,也依然嗅得到空气中不安与阴谋的味道。”
塔鲁挑起了眉。
晓蓠吃吃的笑了起来:“别看皮皮是男生,他有时候可比女孩子还要敏感。”
塔鲁也露出了微笑:“辛苦苦苦你、你们、们了。”
她摇摇头:“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能认识兰丝耶殿下是我的幸运,她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何况在家乡时就是在做类似的事,发挥所长没什么不好,我这是在提高技能、获取经验值呢。”
塔鲁颔首,虽然对晓蓠的话,他半懂不懂。
“真正辛苦的人,是你才对,塔鲁。”
塔鲁再次停下,不解地看她。
“你身边的朋友,当然也包括伊纳尔殿下,都为你的遭遇愤愤不平。虽说天灾什么的难以避免,但患了口吃不是一直令你深受困扰吗?也许没有口吃,你能成为比现在的皇帝陛下更出色的统治者,成就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气象也说不定。”
“晓蓠,谢谢你。”
就在晓蓠失神之际,才一眨眼,那春风一样温和的气流便充满她的空腔,再由她的肺部卷走所有空气。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了。她似乎瞬间失去了行动力,眼睛不受控地微闭起来。
“塔…鲁……”
塔鲁。
无意识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她的脑海却短暂浮现出庆典当晚的情景。
塔鲁……图特,图特。
晓蓠猛地睁开双眼。她下意识地想结束这个吻。这和她期待的不一样,她想要的发展不是这样的!……不,不对,她那时候明明没有吻到他,但为什么能清楚分辨出塔鲁的吻和他的吻的区别?
退开距离,塔鲁正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晓蓠的心情一时间复杂至极,她从未预想过塔鲁会亲吻自己。他在期待自己给出回应,可她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像断了线的木偶,更别说开口说些什么了。
这种场合下,再没有比转移话题更适合用来躲开暧昧气氛的了。
“塔鲁。”他不作声,晓蓠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的口吃被治好了,会怎么样?”
塔鲁微怔。“不不、不可能。”
“你不像随便承认不可能的男人。况且,世上没有不可能,只有不努力。”
他别过了脸:“帕、帕苏伊让让你去去去和、和斯提神神神庙、庙外等等、等他。”
晓蓠收回投放出去的目光,欠身行礼:“塔鲁殿下再见。”
塔鲁的心情随晓蓠远离的足音一步,一步坠落。
**************************************
大神殿,过去十天她几乎每三天就经过这个地方一次。据说庆典当晚火之箭点燃的巨型公牛石雕,正是摆设在里面的暴风雨神神庙的屋顶之上。
“什么人!外人不得擅自靠近大神殿!”
晓蓠从怀里拿出令牌,充满戒备的卫兵才悄然退了回去。她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在塔鲁心底深处依然十分介意口吃的事。不过她也看得出,他深知介怀能力范围以外的问题无济于事。
至于图特,自从庆典后,她再没有碰到过他。即使她几度找借口让皮皮带她在内城四处转,或是她自己牵上米斯提偷偷溜到外城城区去找,还是没有他的踪影。图特总是这样,他要隐藏起来饶是翻转整座城市,他也可以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下一刻却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叫她惊喜交加。
他还在不在哈图萨城里?抑或早已离开赫梯,在回古埃及的旅途中?
晓蓠指尖轻抚刚刚被吻过的地方。那里残留着些许塔鲁独有的气息和温度,仿佛稍微用力,它们就都会消失掉,而被吻过的事实也将随清冷的风飘散空中。
然而就算从此烙印在记忆中又如何?图特也好,塔鲁也好,他们对她而言,是不同时代的存在,是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下的历史幻影……
“晓蓠,你怎么了?”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愣,既而抬起头。“帕苏伊大人。”
“干什么呆子似的站在了道路中间?而且还笑得这么难看……是不是我长得太丑,见到我令你这么痛苦?”
晓蓠扑哧一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大人哪里长得丑了。我想事情想得太入神才是。”
帕苏伊缩回了手,露出安心的表情:“我们边走边说,这样好吗?”
“当然没问题。”
晓蓠和帕苏伊几乎并肩走在一起。她假装不经意地望向帕苏伊的方向,不时凝神注视他的脸庞,每当他转过头询问她意见时,她又赶紧把视线移往别处。
“这几天我在帝国文书库和元老院文书库都逗留了一段时间。从目前查阅过的粘土板和陶碑文书来看,同时提及‘愿望’‘神祇的器皿’‘杯器’这几个词语的文献暂时还没有找到。不过和斯提神庙收藏的石碑当中,却有少量文书记载着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它们的来源地分别是大绿海、叙利亚沙漠和埃及附近的地区,上面刻写了‘渴望拥抱希望之风的人啊,请付出您真挚的代价交换上天赐予的机会’,以及‘苍翠的水滴,孕育女神爱子,火之纹章藉此串连过去与未来’等类似的字句。”
听罢,晓蓠简直要哭了:“我是考古狂热家族的一份子,可不代表我擅长解读深奥的藏宝谜语啊。”
帕苏伊轻笑了一声:“不必过份担心。我回去再帮你查找资料就是,也会询问其他祭司和对此略有所闻的神殿人员。”
“太感谢了,帕苏伊大人。”
“你要再这样客气我就不帮你了。”
晓蓠愣了愣,马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