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上,他只有很少的机会独驾马车与风竞逐。
而今天,连配合由大梅沙调来的轻量化正规战车带走烦思的风都吹得猛烈毫不温柔。
“殿下,恕臣直言,分心在战场上是大忌。”
臊热的血应声冲上了脸颊,未等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作为主将同乘的健壮身影接着开口。
“确实以殿下的年龄和身板,无法瞬时停下突进中的两匹骠马,可是反过来,殿下的反应速度跟年龄和身板均无关。”
听毕,他倒是平静了下来,谦逊承认:“是我分心了,亚图摩斯老师。”
没有戴假发或头巾,长着干硬的黑短发的亚图摩斯点头露出轻淡的欣然情绪,未几无征兆地笑了出来,“殿下提醒得对,在学校里我是老师,跟你以及其他孩子都是师生关系。”
拉米斯正色:“如学生哪里没做规范,请老师无需迟疑地教诲指正。”
轮到亚图摩斯也收起轻松的表情,一边打手势往视线彼端拢作一团的白影指示,“殿下言重了。”
接下指令,拉米斯重新攥紧拇指宽的皮缰,驾驭战车沿业已被铜轮轧出多道重影的车辙前行,不消时,双马八蹄就随马缰的扬落快跑起来。“亚图摩斯老师盛名久传,来到学校教体术中的战车课,大家全高兴坏了。”
“是我的荣幸。为帝国作育栋才的法老学校,连尼贝特梅斯大人和谢努菲尔大人都馋着想取代我前来。”
同学们因急驰战车的喧哗雀跃的姿态逼近眼前,几经迴转的思疑开诚曝光:“老师,荷鲁斯之路,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亚图摩斯微怔,习惯了夹带燥闷的风中定睛白巾掩住罕见金发的少年,忽然间,那半晌前不应有的迟钝似乎有迹可寻,但此刻高照的神光蒙蔽了冠檐阴影下的神情,他释然地提供了参考:“一个不得太平的地方。”
深冬的天之镰,镰刃向西而镰柄向东,塞特神的克佩什如同蒙鞘封藏的剑。
她那一晚说的喻言,他记忆犹新。
而自己紧接回应了什么?
——剑的意义就在于狩猎。
“‘只要能以最精准的角度击落北方之鹰,鞘的封藏反而保护剑刃充足地养精蓄锐’。”
回忆中未受夜风摇摆的宣言同此际自己单调的声线重合。握着匠工出色的铜剑鞘,在铺展绣着植物和女神图纹的亚麻布的厚重金床上转换过数个姿势,最终还是回到了从小就有,到尔今仍没有真正戒除的侧躺睡姿,晓蓠曾开他玩笑,打趣若蜷缩起来就像一只上了陆地的虾。
他是王子,是王储,拉米斯比谁都清楚,不可以继续这样。那该怎样?勒令训练自己不再侧睡,不再颓靡,不再……
茫然的视野角落划过金色盖面装饰着同材质睡莲花冠薄片充当手把的圆柱形香杯。
啊,本应在第二天晚上送出去的某种意义上的回礼,现在却不知何时能交到收礼人手上。
“喵、喵……”
未得他指示不能有侍仆逗留故无比安静的房间,一响起这进驻了北殿五天的猫叫,霎时便能引人找到它的源头。
一只犹如从双眼淌下两行黑泪的小猫,正确地说,是一头猎豹幼崽。
接受过卡德姆的驯化,小豹没有试图跳上身为主人的他的床铺,可是拉米斯仿佛本能驱使,一下放开了嵌套一体的铜剑铜鞘,坐起身,伸出残留着麻木感的手抱起了缺乏攻击力的小东西。
“安珀,怎么了?”
“喵,喵喵!”
他不是经过严格修习的祭司,听不懂动物的语言,对幼豹的叫声行为惟有半猜半推究,将他完全搂进怀里,不禁放松地抚摩那软呼呼蓬起的鬃毛:“想我陪你玩吗,还是也在找那个把你带来这里的女性?母后告诉我,她最快两年就会回来,转交我的信中却没提她的目的地。安珀,安珀,你的名字是她起的,我不了解含义但觉得很好听,就直接用上了……
“你说,她会喜欢吗?”
话音到最后,像哽在了深喉无法成言。
突然,安珀由他的臂怀鲇鱼般滑脱了出来跳到地面,拉米斯猛一惊,未来得及查看,注意力被门口方向吸攫过去。
“父王。”
来者是黑土地与红土地、河谷带与三角洲的两土地之主,登基四年的法老门玛特拉王。拉米斯有点理解为什么安珀霎时如此大反应,这是弱体遭遇强者时的正常避害表现,凡人迎面神明尚且俯首低腰,况且一头还不满半岁的小兽。
随侍女官等按这大殿主人的规矩停驻在主厅,作常装的塞提乍一眼扫过,倒映着起身行礼的次子的狭眸里柔和就敛隐了三分,“今天的战车课感受如何?”
拉米斯摸不准父亲的用意,然而不影响他实话直说:“分心在战场是大忌。”
出乎意想的答覆。微扬起的眉头须臾平复,毋宁说这个回应是标准的,必然的,塞提稍探手,无声拿起床沿的连鞘克佩什,“学会这点,你上战场至少不会身首异处,同时,你不是只为了尸体完整才成为战场的一份子,拉米斯。”
四周的空气凝固起来,在他留意到之前,已屏住了神息。
“随吾踏破阿莫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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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犹比、阿莫尔,自图特摩斯三世挥师北征十七次便帖帖服服归顺凯姆特的三个西亚地区,直至阿肯那吞的王朝没落,都是帝国的新州省,附属城邦数百座,连彼时刚冒头的赫梯也不敢吱声老实向千哩外的黄金隼鹰进贡,无它,曼赫珀鲁拉王的精良大军几度荡平最接近赫梯南大门的港口大城乌加里特,兵临阿拉拉赫。
作为一个来自南方的旅人,能深入奥伦特河的轻松方法就是混进一支游商的队伍。是“同”乡最好,她知道游牧出身的柏柏尔人中常见优秀的近东商队,遇不到机会也没关系,只要游走在迦南,总会碰见北上的商队。赫梯经过皇帝苏皮路里乌玛的东伐南战,早已今非昔比,他的继承者……穆尔西里二世稳妥地守护了疆域之余,在位期间加强了奥伦特河上游的联盟战线。一个大国的稳定自然促进内部的消费需求,无数小国商人瞄准了低买高卖的盈利商机,蜂拥涌向新的黄金之地——高原铁鹰的巢穴。
为了计划如期推进,照旧独自远游的她保持单人行是明智的举动。
帕拉米苏登基时年岁已高不可能进行什么实质性的军事行动,但塞索斯践祚头一年便继承霍伦赫布的强军风格,兵镇利比亚过境米吉多,那都是会随风占染鹰羽经眼线映入鹰目的狼烟,晓蓠不认为和集合离开凯姆特的哈梅修卡一行过从太多化身他人眼里的活标靶是件好事。
虽然她明白了为什么还不到五旬风时节,却特意要在白墙港换单桅船。
三角洲河网发达,水鸟众多,支流与支流之间轻易就发展出伴水而生的城村。基于面向贸易船货船往来的大绿海,倚靠陆上的通商官道荷鲁斯之路,越往北的州省,越看到居民面上的朝气和稀松平常的外国人,肤色、语言、穿着,应有尽有。
大群的白鹮在前方的水边上空飞舞,广阔的圣河下游来到低缓的冲积平原堆出一块块小沙洲,野鸭游弋莎草盎然,两岸打渔的、浣衣的、汲水的人影络绎不绝,在闲恬的自然绿景中流动着质朴的人间烟火,猝然,一头鳄鱼冒头,聚集浅滩的灰鹤传出拍翼声一片。
“看来习惯了。”
晓蓠目不转睛:“习惯什么?”
来人顺着她的投视笑睨鳄鱼空手而归,“不速之客。”
“你的‘殿下’可太宽容了,竟不责罚他的仆人出言不逊。”
一声轻笑升起,晓蓠觉得不对,转过了头,旋即,笑声的源头开口:“不会。我们很亲。”
目及高大身影旁的男孩,她不禁上身微后仰,视线从十六岁少年的笑容挪向边上夷然自若看戏的哈梅修卡,一顿话转了转果断吞回到肚子。“我和你们到辛提比就会分开,一期一会并不需要太放心上。”
“一期……一会……”阿姆鲁赫力咀嚼着这个词,像不谙世事的幼童天真反问:“晓蓠小姐何以确定我们不会同路呢?”
晓蓠警觉。为了减少交集她的确没有主动过问关于这一行主仆的事,一开始只把他们当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从她无意听到的对话,大概能猜出面前的男孩是某西亚小国的皇亲贵族,以哈梅修卡带有大绿海沿岸的人种长相特征判断,很大几率他们就是来自原阿莫尔州的人。
想着,她干脆摊开来说:“你们几位不是着急回国吗?走陆路若不抄近道,一头半月才走出迦南再平常不过,但如果走大道,碰上盗贼的可能就会增加。而我没有转海路的打算。”
哈梅修卡低笑了一声,“被你看得这样通透真令人不快。”
晓蓠表情未变,好心代为总结道:“所以我和各位就在明早分别吧。”
一锤定音,阿姆鲁赫力露出遗憾的神色,哈梅修卡眸里的玩味却益发显露。
如她出发前的推测,哈比尼是一个家底不俗,在自由民中说得上位列中游的普通人,他能拥有两只船,其中的帆船规模达三十呎长十一呎宽,并有十名包括奴隶在内的船员负责杂役便是有力的证明。
在低矮的的船舱房间,晓蓠整理着自己的布包跟卡埃给她增添的负重,翻出了卡埃藏在乳香雪花石罐里的信物,一个和乳香块几乎一色的蜜蜡饰件,莹润的表面刻制了安卡符浮雕。在查看发现的一刻,她就明白,这是卡埃确认她安全下船的主动手段。
等把蜜蜡交给哈比尼,下船后先到城中的商人公会和名为柏柏尔之家的族群聚区看有哪些计划近期到北迦南的商队。
这艘帆船已具备航海机能,不过到底是解决平民间的渡船需求,舱内设计布置简单,徒有一摞莎草秆一张折叠方凳提供使用,但对就着船篷环境梗腰睡了两晚的她来说,眼下有草垫充当软卧已感激涕零,闭上眼一会便沉进了梦乡。
夜里黑土地的温度急降,待到太阳再次升起气温方迅速攀升。在这种陌生又不安定的环境,晓蓠很难睡踏实,稍有动静就会转醒。
进门的脚步声不消时欺近至跟侧……
捎着一身清冷水汽的气息徐徐压下。
晓蓠抽出藏在褶裙下的匕首扬手一记格挡,和警告。
当视野清明,借着天花板的窗隙采光,她认出了不速之客。
“不打招呼就夜访闺阁,哈梅修卡先生未免出格了吧?”
哈梅修卡低俯的身形恢复挺直,昏暗的房间响起他揶揄似的定论:“你的腰衣下果然有武器。这也是很多大胆的凯姆特姑娘的平常装束吗?”
没有应付他言语游戏的心情,晓蓠从草秆堆站了起来,手上匕首未收,“深夜来访不会就是为了查证我有没有自卫能力吧。”
面对不友好的表态,哈梅修卡自觉退后了一步:“说对了。如果刚刚我的接近没有招致你的反应,我并不会有任何行动。”
“那现在呢?更想邀请我到你们的母国一游?”
“为什么抵触?难道你的目的不止是到其他王国游览?”
晓蓠一顿。
哈梅修卡眉间轻挑,“猜中了?”
她叹了口气,靠着草堆坐了回去,“我反过来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假如我没想岔,你的主人是质子吧,然后你们之所以急着回乡,是国王因故遴选继承人,你们殿下就算当初作为质子被舍弃希望渺茫,也不能放过一线可能?”
莫大的震惊,哈梅修卡垂放身侧的手抽动了动,不自已捏成拳头:“你是什么人?”
“一个烂好心的人。”晓蓠当然不会回答他,瞧着他快要跟周遭投影融成一体的阴沉脸庞,她以麻利手速把出鞘已久的防身匕首收回短裙下:“所以我更不会掺和。我们都有各自的目标。”
海鸥的鸣叫拂过远方海面上的云翳,夏季的阳光倾情铺洒极目可眺的地中海,水清见底的无边绿波教踊跃的碎金点亮,映衬海畔涂制壁画的洁白屋群,使她偶尔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前一脚还在黑地文明蓬勃的土地上,后一脚踩进现代邮轮穿梭的阿拉伯港。只是她此时无心海滨美景,因为由城首至城尾,一旬过去,她尚未打听到任何筹备出迦南的商队。
若情况维持,她需要继续北上,孤身踏足荷鲁斯之路。
“走吧,蒂尼。”拉着下船第四天从阿蒙神庙换取的棕红色母马离开城东唯一的柏柏尔之家,晓蓠朝驿栈返回,“事不过三,下次要是再无功而返……”
盯着斑驳地面自言自语的她被平白杵在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