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不放心,派斯捷还将亚尔维斯收进后颈的魔法阵,以免丹纳嗅到他的气味。任何想上前跟派斯捷问好的守护者,都被他勒令对方闭嘴的凶恶眼神给瞪得缩了回去。连做任务时都不曾如此卖力的跟踪狂,就这样鬼鬼祟祟地紧随在耶莲娜的身后下山了。
连结着彩虹桥与阿尔卑斯山的隧道,将派斯捷送到了与耶莲娜隔开一座山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派斯捷没在意擅自闯出魔法阵的亚尔维斯,远远地望着似乎在和丹纳倾诉心肠的耶莲娜,那抹在白雪的海洋里静静绽放着的冰清玉洁的身影,直到丹纳变身,把她带走。
又叹一口气,派斯捷面向高空的眼神,逐渐迷惘了起来。双肩也是颓然下垂。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贱啊。”他气阻声涩地说着。浅蓝色的眼眸对准的不是身旁的听众,依旧出神地望着天,“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却总是忍不住地屁颠屁颠跑来,只为见她一面。”
“嗯,是挺贱的。”亚尔维斯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坦言道。
派斯捷愣了一下,终于朝亚尔维斯看去。脖子扭向一边的艰难度,如同生锈了的机械装置,“我恨你……”话说完,又僵硬地扭回去了。
主人的反常让亚尔维斯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差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交流。但是看着他颓废而郁郁寡欢的样子,又忽然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亚尔维斯挪了两步,走到派斯捷身前,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对视着派斯捷的眼神,隐约含着一丝宽慰的意味。
“我是不太懂感情的事啦。高深莫测,又玄乎玄乎的。”亚尔维斯俯视着身前的矮子,“尤其是你们人类的感情。”
压根没想到亚尔维斯竟会在这时给予自己安慰,而不是借机挖苦,派斯捷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也对噢,”以最不喜欢的角度,派斯捷抬头仰视高大的从者。可能正是亚尔维斯投下的这道视线,让派斯捷心底燃尽到枯竭的死灰,重新窜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丝毫称不上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带着嘲笑和同情的表情,声音也跟着明朗起来,“龙族尽是一群性冷淡。看你们幻化成人形时个个身板伟岸肌肉精壮,真是白白浪费了这项才能。没有爱情的滋润活到这把岁数,亚尔维斯,也是辛苦你啦。”
“混蛋……”尽管亚尔维斯看似很不高兴地咬起了牙,但是轻骂的口气却透着如释重负的感觉。派斯捷恢复了常态,他很欣慰。他还是更习惯面对能和他嬉皮笑脸斗嘴的主人。
不过派斯捷此刻的心情好转,只是类似于将死之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亚尔维斯的耳畔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吱吱声。前一刻仍僵直地伫立在侧的男人,穿过了他的身边,幽远的眼神,毫不斜视地遥望着无目标的远方。派斯捷径直朝着盖满白雪的崎岖山路,慢慢地走去。
“喂,去哪啊?”亚尔维斯下意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虚晃了下,什么都没抓到。
“回家啊。”派斯捷拉高声调答复了一声,依旧款款前行,没有回头和停止的意向。
“没搞错吧,你打算徒步走回去?”
“就当是散散心。”
矮个子的主人走掉了。亚尔维斯目送他离去的身影越来越矮,越来越小。由于雪积得很深,每踏出一步,小脚都会陷进去一大半。把腿从及膝的雪里抽出来有些困难,派斯捷的身子随着艰辛的步履左右轻晃,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只来自北欧神话里的矮人。
派斯捷沿披霜戴银的山路不疾不徐地走着,一转眼就离开了几百米。其坚决而执着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在公火龙的视野里消失。
四排拖在雪里的长长脚印,如犁地的农具留下的深沟。亚尔维斯快步跟上前,保持距离跟在派斯捷身后,陪着他,共赴这场无言的旅程。
LXXXI
走回坐落于主峰“龙之巅”左半山腰的首席居所的路上,阿尔斐杰洛还能直起挺拔而高傲的脊背,保证坚实而稳重的步子不摇晃,在大庭广众之下,时时维持符合一个英雄人物的威仪。比起一些喝得烂醉如泥的守护者,他的神志还是很清醒的。但是当关上的房门隔离了外部的世界,舒适奢华的家居映入眼帘后,疯狂了一夜的疲劳感瞬间席卷了阿尔斐杰洛全身。参加一场以应酬和做戏为主的盛宴,简直比带队打仗还要累。
于是他拉上窗帘,在床边摆放遮挡阳光的屏风,调整好角度,爬上床盖好被子,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无梦的睡眠太过舒坦。当守护者为他送来清淡的早餐时,只见睡得正香的首席把全身都包在被子里轻声打鼾,唯有凌乱的红发露在外面,勉强能辨认身份。眼皮睁开时,已近晌午。阿尔斐杰洛看见了整齐地搁置在餐桌上的杯碗瓢盘,却因宿醉醒来的头疼而胃口全无,只喝了牛奶。从书架里取出一本书,阿尔斐杰洛正准备坐到沙发上,安静地阅读一会儿,驱散头昏脑涨的不适。这时候,轻缓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送午饭的守护者已经候在了外面。
午饭是一盘豌豆,一大块白面包,两个鸡蛋,一碗莴笋汤,和一杯蜂蜜水,由艾德里安负责送进来。菜式简单清爽,想必膳房也意识到昨晚吃了太多油腻食物的首席需要换换口味。可是阿尔斐杰洛仍被酒醒后的宿醉感所困,整个头部都胀痛难耐,实在没有食欲。一碟碟碰都没碰过的菜肴便被遗弃在桌子上慢慢变冷,直到一小时后,进来收盘子的艾德里安将它们一并拿走为止。
艾德里安一言一行间都对他恭顺至极,甚至有些拘谨。阿尔斐杰洛看得出来,他很尊敬他,但是更怕他。一个念头就这样偷偷地发芽萌生在阿尔斐杰洛心田。当艾德里安双手拿着沉重的银质托盘走向大门时,耳边响起了首席那仿佛金属互相摩擦的冰冷询问声。
“今天的晚饭是谁送?”
“奎特尔梅。”
恭敬的守护者报上了一个不是阿尔斐杰洛希望听到的名字。于是他要求道,“换克莱茵。”
每日伺候首席三餐的守护者名单,历来都是由魔导团九长老之一、同时兼任膳房主管的瑟兰崔斯制定的,即便是首席也无权过问。因此,在听到阿尔斐杰洛的要求后,艾德里安的眼睛迅速睁大了。从他变化的神情里,阿尔斐杰洛读出了窘迫。他忽然忆起了许多艾德里安和克莱茵混迹在一起的画面——至于迪特里希,那个说话做事从不绕弯子的大个子,阿尔斐杰洛思前想后,已将他的嫌疑排除在外。目前能确定的是,克莱茵肯定是白罗加的爪牙,那么艾德里安会不会也是呢?
不过,阿尔斐杰洛并不在意自己草率的要求有可能打草惊蛇,他只是目不斜视地观察对方的表情。
艾德里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深恐若是不从,便会遭殃。阿尔斐杰洛的凝视,让他很是不安,心里凉飕飕的。眼前对自己发号施令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空有首席之名却无首席之实、因寸功未建而容易受人轻视的小子了。如果说,锡耶纳的任务,他是初露头角,那么比萨一役圆满落幕后的现在,他早已是声名大噪。守护者们争相歌颂他的功绩,传唱于卡塔特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海,龙族纷纷对他另眼相看,昔日质疑过、羞辱过他的人,全部都闭嘴不言,甚至连趾高气昂惯了的门德松提斯等八位保守派的长老,如今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为当初抨击过他而自感惭愧。得罪一个如日中天的首席是何下场,艾德里安可不想体验,再迟钝愚笨的人,也必定懂得衡量其中的得失,趋利避害。乔贞是个厚道人,有着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和循规蹈矩的行事风格,在近两百年担任首席的漫长岁月里,随遇而安地过着散澹苦闷的生活。艾德里安知道,在卡塔特要是有谁惹怒了乔贞,他或许会皱皱眉,警告你闭嘴,当他转过身走开后,事情也就结束了。但是,倘若换作阿尔斐杰洛……艾德里安可不太确定。尽管阿尔斐杰洛总是在人前展露真诚的笑容以礼待人,可是他骨子里的那股强过任何人的胜负心和企图心,任谁都能深深地感受到。克莱茵就时常告诫艾德里安,和阿尔斐杰洛这类人只可做点头之交,不能掏心掏肺。
“我明白了,首席大人,”艾德里安尽量让话讲得连贯,“我会将您的请求告诉长老。”他在首席满意的微笑中鞠躬告退了。
艾德里安走后,阿尔斐杰洛找了本书,坐在沙发上阅读。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于是移步来到屋外,背贴门廊的柱子坐下来,目视日晷仪指针变化的角度,心算时间。瑟兰崔斯拒绝人员调动的可能性,根本没在他思虑的范围。他忘不了的,是那把匕首,来自于白罗加精心为他挑选的刺客——刺杀未遂最后咬舌自尽的费里切。
前段时间诸事缠身,有一根神杖要制作,有一场硬仗要绸缪,阿尔斐杰洛根本无暇他顾。现在,他终于能够腾出手调查,或者说证实——触发这一暗杀事件的导火线了。
费里切的暗杀,是一道潜伏在比萨之战胜利的光环下的阴影。躲在幕后指使的白罗加,不仅筹划了这场阴谋,更气人的是,居然在出征前夕的关键时刻,大肆地散布阿尔斐杰洛主从失和的谣言,离间他与尼克勒斯的关系,萌发了龙王的猜忌。得胜归来后,踌躇满志的阿尔斐杰洛,还没享受几天功劳和威名被群众传颂于山间带给他的满足感,愉悦的心情就因面临了新的威胁而低沉下来。心里面像是有一把火在烧,阿尔斐杰洛不安地来回挪动,好像坐着的地方不是平整的石阶,而是一片会蜇人的荆棘丛,有芒刺扎进了肉里。那个男人……纵使自己礼数周全地对待他,他的害人之心反倒日甚一日。费里切的匕首即是白罗加的战帖。面对强敌,该怎样应对呢?身为龙术士里的元老级人物,白罗加在卡塔特耳目众多,自身实力也不俗,绝非等闲之辈。但,我会杀了你,拔掉这根刺。阿尔斐杰洛看着斜对面花圃里的一株铃兰暗暗发誓,等到了那一天,我不会给你留全尸的。
克莱茵在送晚餐的时间准时到达,双手端着又大又圆、盖着盖子的银质餐盘。一头黑绿色的短发比装饰露台的天竺葵的叶子要深些,眼珠的颜色呈现为茶金,犹如庭院里赋予植物生命和营养的泥土。五官圆润饱满,脸型方中带圆,有着丰腴的肉质,仿佛一件人面雕塑被磨去了棱角。他披在守护者银色铠甲背后的披风洁白犹如初降的雪,腰间佩一柄铁冶炼的长剑,由铸剑技术精湛的龙族的工匠锻造而成,颜色与铠甲一样是银色,连剑鞘都是银光闪闪,似乎受过魔法的加持。剑的把手部分是一个银球。
麻利地将食物一份份摆上,沉眼看着桌面的茶金色眸子至始至终都闪现着虔诚的柔光。克莱茵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自己忽然接到传讯的惊奇或不满。他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口齿伶俐,善于应变,同时又谨言慎行,牙床里蹦出来的全都是恭维阿尔斐杰洛的漂亮话。而阿尔斐杰洛的心思也不在香气四溢的佳肴美馔,带着审视的紫罗兰色眼眸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克莱茵始终不离唇畔的笑容。
“您觉得昨天的狂欢宴怎样,首席大人?”仿佛对阿尔斐杰洛良久的凝视毫无察觉,克莱茵态度随和地笑问道。
“吵闹,无聊,必须不停喝酒。”阿尔斐杰洛微微一笑,直言不讳地回答,期间依旧看着克莱茵,目光近乎贪恋地黏在他脸上。
他的谛视并没有给克莱茵带来任何负担。“您有享受其中吗?”问这句话时,克莱茵已经摆完了最后一道菜。
“接近真相的过程吗?有。”
首席的回答与问题风马牛不相及。克莱茵仍旧笑不露齿,笔直地侍立在桌旁。谈话插入了一段耐人寻味的空白。
阿尔斐杰洛阻止了空白的延续,“有什么你想说的,或者需要让我知道的吗?”
“恕我实在想不出来,大人。”克莱茵神色自若,毫无异状,非常镇静地回答道,“不过,只怕在没等到我的答复前,您也不会同意我就此告退的,对吧。否则传我过来便失去意义了。既然如此,我能否讨要些提示?”
“可以啊。”必须承认,阿尔斐杰洛事先并没有料到,面对自己的质询,克莱茵竟能有如此临危不乱的气魄,对于自身犯下的过错,竟也能如此心安理得。不过这样也好。阿尔斐杰洛不打算再继续装腔作势,“你一直都在给白罗加办事,对不对?”也不再拐弯抹角,“你从我这儿听来不利于他的言论,转告给他,促使他对我起了杀心。”
太直接了,阿尔斐杰洛心想。不过没关系,因为稍过片刻后,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首席大人,您何出此言?”茶金色的瞳孔放大了,将克莱茵的震惊表露无疑,“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还真是个没创意的回答。”首席慵懒地歪着身子靠向椅背,对他笑笑,“事实恰好相反,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明白。”
那一瞬间,仿佛血管突然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