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LII
无人的旷野上,一条小河潺潺流过,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杂树林在河边茂盛地生长。
周围原本是很安静的,只有流水挟沙砾涓涓而过,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听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长满杂草堆的泥泞的溪边走着。随后就响起了中年男子颇显无奈的牢骚声。
“既然这一带没什么异常,咱们可以走了吧?”
眼看天色逐渐黯淡,席多不禁催促。他意兴阑珊地扫视天际,余音在暮色昏暝的树林里回荡。他的鞋子全湿了,沾着淤泥和水草,身上大部分衣物也都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刚从河里出来。浑身酸臭的现状连穿着看起来颇为邋遢的席多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这差事累到你了吗?”德隆带着微妙的笑意问道。和席多比起来,他狼狈的模样也没好到哪去。
席多并未中激将之计。他干这一行有些年头了,是拥有十多次单独追踪达斯机械兽人族经验的老手,就资历而论,连德隆都比他低上一截。在短命鬼的代言词“术士”这类人中间,能活到四十多岁已经要庆幸自己的命大去烧高香了。这辈子见到的怪事听过的挖苦已经太多,因此席多压根就没把德隆的话放在心上。
“没发现就要回头。在入夜后的荒郊野外逗留的危险你又不是不懂。先说好,凭我的实力我可不一定能对付得了附近的猛兽啊。”席多缩了缩肩膀,“到时候要是豺狼或野熊闻到了你我身上的气味寻过来……”
“少废话了,遇到危险你就躲到我身后吧。”德隆一面暗自嘲笑着席多的胆小,一面以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说道。他是属于第二等级末的术士,自然要比最末等、也就是第四等级的席多厉害多了。
但是不管怎样,席多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密探。他的事,德隆也是知道一些的。在成为密探以前,席多原本靠打猎为生。说难听点,就是偷猎者。在追踪猎物方面,在密探中属于极有心得又有技巧的一等一高手。论起在野外无声潜行追击敌人的本领,常人鞭长莫及。卡塔特的统治者果然很快发现了他的长处,开始重用他。德隆早就听过传闻,由席多经手协助龙术士完成的任务不下二十起。即使要他独自对落单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进行追踪,他也无所畏惧。难道比起食人的异族,还是自然界的猛兽更令他害怕吗?这么一想,德隆不禁在心里窃笑着。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偷猎者以前最常打交道的对象就是那些豺狼虎豹。莫非他的退化是因为抛弃了本职,练习魔术的缘故?
同伴听似大义凛然的回答令席多开怀一笑,但很快又苦恼起来。也许是一抬腿就感到了紧贴着皮肤的鞋裤所带来的不适感吧。
“只可惜我难得有那么条好裤子,这下全毁了啊。”
“别抱怨了,还是想想接下来的事吧。”德隆说,“回去的路还长着呢,少不了走个三五个钟头,况且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空手而归的我们俩就这样和龙术士大人们会合,一定会招致某位大人的不满吧。所以我建议,不如先找个地方吃饭,从长计议,你看如何?”
“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某位大人的名讳,何必那么顾忌呀。”席多不怀好意地笑笑。但是对于德隆的判断,他深有同感。“当然,你说的也对。我可不想挨骂,尤其是空着肚子挨骂。先把饭吃饱吧。”
达成一致的二人于是沿着小河往南面的空地走去。
席多扯下又湿又脏的靴子,拎在手上,就这么打着赤脚走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德隆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好几个用木塞密封起来的小瓶。这些瓶子似乎是很重要的物件,被德隆颇为爱惜地捧在怀里。能从缝隙间看到里面封存着无色透明的液体。
对两名密探而言,最近的五天可以说完全是在堪比地狱的高强度工作中度过的。
自从阿尔斐杰洛下达了“收集锡耶纳以西的河流所有的水样”这样的指令后,德隆和席多可就再无宁日了。虽然早就在接受这项任务前做好了觉悟,但两人都没想到之后的事竟会变得如此艰难。大到湖泊,河流,小到溪泉,水潭,都要求做到绝不能有半处遗漏的地步。其中的工作量光靠想象就知道一定非常可观。
重点勘察对象是阿尔诺河。它是中部托斯卡纳地区的主要河流。源出亚平宁山脉的法尔泰罗纳峰,流经佛罗伦萨、恩波利、比萨等多个重镇,流域面积广大,支流繁多,最终注入利古里亚海。河谷两岸土地肥沃,风景优美,多种植葡萄和油橄榄。此外,与阿尔诺河同属于这一地区重要河流的翁布罗内河也一样被纳入了着重调查的列表。
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席多和德隆就一直在阿尔诺河的一条被称为佩萨河的支流的下游活跃着。
一面走路,一面随手折下适合生火的树枝。等寻到能生火烧饭的空地后,两人停了下来。德隆把所有的瓶子都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棕色的小布包里,堆起木柴,准备点火。根本无需火种,就升起了温暖的篝火。这全赖术士的能力。席多负责做饭。贡献出来的食材是下午经过的一个卷心菜田,和另一处种满了甜菜的农场被他顺手牵羊的几棵菜。随手采摘而来的,席多抖落藏在衣服内的卷心菜和甜菜,取出简易的烹饪道具,满满地铺了一地。有泥锅,汤勺,水壶,和割肉小刀等。这样的道具,任何在野外露营的密探都会随身携带。
附近的地上还生长着野菜。德隆看到后,判断是被称作荨麻的植物,拿出小刀割了一些。这种植物是不能徒手去碰触的。荨麻的叶子上有细细的绒毛,一旦触及就会感到被蜂蛰了般疼痛。虽然谨慎地选择用刀收割,但在拿取的过程中,指尖还是难免碰到了叶面。德隆的手指立刻火辣辣的疼起来,既像被针扎又像被烫伤。当然,这种小伤在一个第二等级的术士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他轻易就施展治愈术将伤口治好了。在德隆看来,荨麻强烈的攻击性或许正是源于它下锅后鲜美至极的味道吧。只可惜随身带着的调味料有限,也只能随便将就着烧了。不过,当听说席多带了盐和胡椒后,德隆大为感动。用所有的材料炖了一大锅菜,二人围篝火而坐,开始享受忙碌的工作中难得的小憩时光。
席多扯掉缠绕在小腿肚上的水草,把鞋子放火堆旁烘干,狼吞虎咽个不停。虽然这顿艰苦的晚饭没有半点荤腥,席多照样吃得津津有味。然而,当德隆忽然提到了某个话题,席多吃饭的兴致就立刻消退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道在翁布罗内河流域调查的苏洛大人和许普斯大人有没有什么发现。”德隆早就吃好了。他盘腿坐在一边,手持树枝,挑着篝火,好让火烧得更旺些。明媚的火焰在他眼底跳动。“他俩也好,某位大人也好,任何人也好,都比我们两个轻松。席多,你知道吗,我常想着一件事。要是能试试看乘龙在天空飞翔是什么感觉就好了。”
“人各有命。以我们的级别只能脚踏实地。”席多边嚼着菜边郁闷地说,“不过,眼看时间已不够用、任务却毫无进展的这个时候,真恨不得自己跟猎豹一样能有四条腿啊。哎呀,但是呢,”他突然想起什么而耸耸肩,“失去契约龙陪伴的某个大人似乎也跟我们一样,只好靠自己的双腿喽!”
德隆听他说完,笑了起来,“你说那个红发小子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啊?”
“这我怎么知道呢。”席多喃喃,“反正不是稻草。”
“那也差不多咯!”
私下里,二人对阿尔斐杰洛的称呼可以说非常的不上心。首席上任不久,寸功未立,根基浅薄,地位不稳,而席多和德隆都是资历深厚的密探。当面时会表现得恭敬只不过是出于对阿尔斐杰洛力量的忌惮罢了。一旦脱离他的掌控,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拿他开玩笑。席多和德隆对阿尔斐杰洛目前的态度是很不屑的。
会想出那种荒谬的、简直像是要故意折磨人一般的调查手段的首席,实在是难以使人对其产生好感。那个男人,充其量也只是魔力量比较丰厚,外加脸长得好看罢了。指挥毫无章法,也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应对措施,企图以空想来解决实际问题……阿尔斐杰洛的处女秀在二人眼里可谓是丑态百出。不过这也难怪。一上手就接下如此沉重的担子,恐怕他早就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胡乱地对他们发号施令吧。那样一个绣花枕头般的毛头小鬼,本身就不值得早已为龙族卖命多年的德隆和席多二人信赖或追随。也许尼克勒斯早就看准自己的主人是个不成器的庸才,这才会早早地弃他而去吧。
“听说龙术士有一门被称作‘幻影’的绝学,能使他避免在累倒前腿断掉哦。”德隆开口。
“幻影……那真是个好东西。”席多说,“不过再怎样也总有脚沾地的时候吧。”
“是啊。那是肯定的。”
“所以他的鞋子八成也得废。”
“那真是可惜,你看那小子平时多么注意打理他的穿着啊。”
“哎呦,你可得小点声。要让他听见了可要怪我们没用‘首席大人’的敬称呢!”
“哈哈,那只是对你而言吧。毕竟他没那样要求我呀……”
本应受到尊敬的首席却成为二人吃饭时的嘲弄对象。在拿远在他处的阿尔斐杰洛肆意地开了通玩笑后,德隆和席多不禁捧腹哄笑成一团,在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潜藏在夜晚旷野里的危险了。
笑了一阵,席多觉得有点热了,往后拉开兜帽。他终于吃完了他的那份。美味的晚餐总算稍微扫除了些五日以来昼夜不停的奔波带来的疲惫。伸手摸摸,湿透了的靴子已经差不多干了。席多把鞋子穿好,拍拍灰,起身收拾行装。德隆灭了篝火,施了点增强夜间视力的魔法来应付突然变得昏暗起来的视线。二人再次上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小道,带着他们走进一片荒树林。
尽管嘴上对首席交付的这项难以理解的使命充满了抱怨,但他们还是没有彻底放弃寻找。唯一支撑着席多和德隆老实干活的,恐怕就是阿尔斐杰洛身先士卒的精神了吧。
阿尔斐杰洛在过去的五天没睡过一天好觉。真不知道他是怎样时刻保持着清醒和斗志的。是吃了什么药,还是……?不管怎样,正是年轻的首席的这股凡事都带头亲力亲为的强大精神感染到了两名密探,才让他们得以坚持至今。
气温随黑夜的加深逐渐下降。阴森的风吹得树影幢幢,犹如狰狞的钩爪。不过,早已习惯了野外险恶环境的二人根本不惧在广袤的黑荒上行走。
突然——德隆感到一股冰冷且对他毫无好感的莫名之物的目光,这目光好似在监视自己。他的眼角余光瞄到一道阴影穿过树林,随即又消失不见。树枝在风中微微悸动,伸长木头手指,彼此搔抓。德隆张口想出声警告,看见席多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感觉到了。身为术士的他们有着比一般人更加敏锐的感官。那到底是什么呢?一只鸟?月光照在地上的反光?还是……异族?在不禁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懊恼的同时,相称于龙族密探这重身份的战斗素质促使他们立刻摆出备战的架势来。
可是,当德隆和席多意识到未知危险的迫近而赶紧准备攻击咒语的念诵时,引起二人不安的对象早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了。静默得如同陵园一般的树林没有任何动静,那人只是远远地望着已将警觉提到最高的两名密探的背影,一言不发。这至少证明了三件事。对方应该是二者熟识之人,且压根就没有要隐藏自己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除此之外,他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接近,那他的实力应该远在二者之上吧。
“……”
回过头的二人倒抽一口冷气,望着忽然自林子暗处冒出、站到他们背后的那道阴影。那是道令人过目不忘的阴影。发丝绚丽如枫叶,双眸高雅如紫罗兰,肌肤白皙如乳汁。
德隆颤抖着念出他的名字,“阿尔斐杰洛大人……不,首席大人。”直到纠正自己叫出正确称谓的那一刻,德隆的心才稍稍安坦下来。
“您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出现了啊,可是把我俩都吓坏了。还以为是敌人呢。”
席多边说边配上了一个弯腰致礼的动作。德隆稍后也学他的样子,朝阿尔斐杰洛鞠了一躬。
阿尔斐杰洛静静地朝这两人看了一眼。他的鞋子和袖口处遍布着大量潮湿的泥泞,典型的下过水的样子。
“礼节什么的就免了吧。这会儿倒是能恭敬地叫我首席大人了啊。”
“那个……”
德隆和席多面色尴尬起来,互相对望着。
他都听到了?他们之前的对话……这个男人早就一路尾随着他们了吗?
阿尔斐杰洛并没有因为自己沦为下属吃饭时的嘲笑对象而发怒。老实说,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早就累成一沾上枕头就能睡着的状态,而今支撑着他站在这里、并让他无视一切讥讽和嘲笑的力量,便是尽快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