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间的小插曲因郯皇的离去而恢复平静,无人再敢提起让殷统领致歉之事,就连李丞相也只是捋了捋被佳酿打湿的胡须,出声唤了宫婢来处理脚边的碎瓷片。
此刻,只有薛函依旧死死地盯着司卿,他脸色沉得似锅底,周身上下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贵女们三两结伴,凑在团扇后耳语,却不知这嵌着金丝的扇面早已将她们酡红的双腮映得无比清晰。
丝竹之声袅袅不绝,舞女们莲步轻移,身姿摇曳,衣袂飞扬间,一位贵女失手打翻了手边的玉盏,暗红的果酿顺着案几爬上她月白色裙摆下绣着的并蒂莲。
司卿默默收回视线,借着整理腰间玉带的动作,将束胸的绸带又紧了紧,指尖带出权无心刚刚给她的那枚丹丸。
“世子,这枚丹药是谁给你的?”
“是一位老神仙给的,”见司卿依旧盯着自己,权无心解释道,“救我性命,让你冲喜的那位老神仙。”
司卿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似有什么东西快要破土而出,她将丹丸一把攥住,掌心溢出的温度几欲熔化这枚世人罕见的灵丹:“他是何模样?”
“嗯——容我想想,”权无心垂眸沉思,半晌后才道,“很瘦,头上插了一根木簪,眼睛不大,鼻梁较高,满脸皱纹,穿的是灰白色的道袍,手里拿着黄中带黑的幡旗。表哥,你不知道,那位老神仙可厉害了!他就这么一抬手,我就被他弄上天了。”
权无心谈及此,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手舞足蹈的,嘴上也吧啦个不停。
少年青涩的嗓音略显聒噪,引得司卿眉心微蹙。
从扮相上来看不是师尊,但……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司卿接下来的思索。
“殷公子,莫小姐说,未央湖旁水榭的腊梅落了琼花,最宜入诗。”
司卿循声看去,来人作宫婢打扮,发髻上却簪着一支翠玉梅花钗,与其妆容不大相宜。
“表哥,我想那位莫小姐应当是想说——只谈诗词,无关风月。”
少年带着酒气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暧昧不清的味道,摆明了有意要将她推出去,那双明澈的双眸弯起一抹弧度,似月牙,盈满了笑意。
司卿跟在宫婢身后出了太和殿,忽见与水榭相连的廊上立着一抹婀娜的身影,待两人走近,借着廊下烛火才看清女子的面容。
恍若芙蓉生辉,又似烟霞轻拢。
如雪的月光下,女子朝她浅施一礼,语气温婉:“殷公子,这边请。”
司卿淡淡嗯了一声,跟着女子入了水榭,身后的宫婢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水榭中只余两人。
莫绾凝行至美人靠旁,拾起一张染了墨迹的宣纸递给司卿:“殷公子,这‘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用在今夜的《万里江山图》题跋上,可算得宜?”
从湖面吹来的冷风带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两人的衣摆在风中纠缠,难舍难分。
司卿往后退了一步,两人的衣摆顺势分开,恢复各自的轨迹:“莫小姐才华馥郁,心思玲珑,若身为男子,当为国之栋梁。”
莫绾凝唇角轻扬,如夜色中绽开的睡莲,眼尾的笑意蔓延至眉梢。
细看之下,女子淡粉的唇边却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她理了理鬓旁的碎发,柔声道:“听闻殷公子有惊世之才,绾凝亦是惜才之人,不知往后能否约上公子一同游湖或是踏青?”
见司卿沉默不答,莫绾凝不自觉地垂下了嘴角,眸中的慌乱转瞬即逝,她忙解释道:“殷公子莫要多想,绾凝只是仰慕你的才华,并无其他心思。”
面前的女子神情恳切,不似假的,司卿沉思半晌后,微微点头:“莫小姐若是不嫌弃,殷某自然是愿的。”
“不可。”
与此同时,水榭内突然响起一道冷肃的男声,惊得莫绾凝身子一抖,下意识往司卿身后躲去。
“谢……太常?”
宫灯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曳,跳动的光晕映在谢忱微沉的俊脸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肆意疯长。
司卿尽量忽略掉谢忱眼底漫出的阴影,继续问道:“谢太常来此地有何要事?”
“太后懿旨,”谢忱理了理身上的玄色官袍,迈步行至司卿跟前,目光扫过莫绾凝攥着司卿袖口的手指,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殷卯立刻随本官前往万寿宫觐见。”
言罢,谢忱转身出了水榭,在连廊下驻足,目不斜视地望着来时路。
因谢忱传的是太后懿旨,司卿只好同莫绾凝先行道别:“莫小姐,等日后得了空,殷某再与你品诗论道。”
莫绾凝瞥了一眼廊前男子冷漠的背影,又将视线移至司卿的脸上,虽不情愿也只能先放人离开,日后再另找时间相约。
她取下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塞进司卿手中,语气温柔:“还请殷公子收下,绾凝觉得此物与公子很是相配。”
司卿垂眸看去,一只通体翠绿的双鱼玉佩静静地躺在掌心,而且这枚玉佩正散发着丝丝热意,助她抵御夜风的寒凉。
她并未推辞,将玉佩系在自己的腰间后,朝莫绾凝微微颔首:“再会。”
水榭内,莫绾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司卿的背影,久久未曾移开。
宫道两边的积雪被踩成了冰碴,谢忱的步子跨得很大,官袍下摆的银线云纹不停翻滚,司卿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却在拐过垂花门时猛地撞上男子的后背,疼得她倒抽了口冷气。
“嘶——”
司卿揉了揉发红的额角,正欲抬脚越过谢忱继续往前走,面前的男子却突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寒风穿过宫墙夹道,卷起司卿腰间双鱼玉佩下坠着的天青色流苏。
“莫绾凝知晓你是女子?”
司卿摇了摇头,伸手握住腰间正随风起舞的流苏,回道:“她唤学生为殷公子,想来应是不知。”
闻言,谢忱唇线抿直,视线从司卿腰间的双鱼玉佩上滑落,语气里带着几分冷肃:“殷卯,在离开太学之前,万不能暴露你女子的身份。若是被人宣扬出去,且不说名节不保,欺上瞒下的罪名定会落到你的头上。就算圣上和太后提前知晓,但该受得责罚依旧得受着。”
她是想死,但也不想在死前受到非人的折磨。
这一世,她虽然提前恢复了自己的神识,但并不知晓翠儿的命运走向,也不知自己做出的抉择是对,还是错。
‘抉择’?
既然她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就让别人来替她选择。
两人继续前行,不论谢忱说什么,她都应声称是。
在行至宫殿门前时,司卿脚步微微一顿,抬眸看向身旁的男子,问道:“谢太常,学生可否提前退学?”
“随你。”谢忱冷冷吐出两个字后停下脚步,朝万寿宫门口的内侍点头示意,朱漆宫门缓缓开启时,他忽然侧首低语,“年后春闱,殷公子也不必准备了……”
未央湖畔响起的礼乐声混着檐角下的铜铃叮当,掩盖住了还未传至司卿耳畔的言语。
宫灯下,谢忱袖摆上用金线绣着的祥云纹竟格外灼人眼,恍惚间,司卿好似听见他说——户部侍郎。
“草民殷卯/下官,参见太后。”
殿前响起的问安声打断了祖孙两人的闲谈,太后将手中的青瓷茶盏放下,朝两人微微抬手,声音虽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孩子,靠近些,让哀家好好瞧瞧。”
司卿依言行至太后跟前,身形挺直如松,每一步都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虽身着素雅长袍,却难掩其俊美容颜,一眼望去,反倒让人雌雄莫辨。
在太后面露欣赏时,权无心正双手捧着缠枝莲纹茶盏,盏中茶汤清亮,轻呷一口后,他的目光微微上抬,无意中触及司卿腰间的玉佩。
少年瞳孔一亮,目光如游离的烛火,不断地在谢忱与司卿两人之间穿梭徘徊。
“孩子,你受委屈了,权飏到底是个没福分的。”太后眼尾的细纹里藏着经年的风霜,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心疼,让司卿看不真切。
“太学里的课业虽重要,可莫要忘了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你的文章哀家都看过了,字字珠玑,条理清晰,于民生社稷多有考量,实乃不可多得的治国良才。往后但有难处,不必顾虑,尽可向哀家直言。”
太后的话让权无心刚喝下的一口热茶蓦地滑进喉咙,呛得他眼尾通红。
皇祖母说的没错,他是个没福分的。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眼看着就要获得自由了,结果来到了这儿,又得从头开始。
那老神仙曾告诫过他,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不可松懈半分。回想起高考前的那段时间,他就头皮发麻,而修行定比高考还辛苦,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哎!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少年蜷在紫檀圈椅里,神情寞落,绯红的眼角像抹了一层胭脂。
“皇祖母——”
殿外忽起环佩琳琅相击的清脆声,泛着月辉的裙裾扫过门槛,大公主权棠知提着一堆锦盒进了内堂。
许是走得急,女子发髻中央金步摇上坠着的东珠正好打在额间,遮住了眉心那粒如血的朱砂痣。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殿前静候的宫婢顺势接过她手中的锦盒,默默退至一旁,权棠知抬眸扫了一眼堂下坐着的几人,解玄狐裘的动作忽地凝住:“皇祖母,这位公子是谁家的?棠知好像从未见过。”
太后咽下口中的茯苓糕,抿了一口热茶后,方才温声回道:“玉华台茶会的魁首——殷卯。”
“草民殷卯,见过殿下。”司卿立即起身朝着权棠知拱手行礼。
宫婢将刚端上来的茶盏轻轻放在檀木圈椅旁的案几上,微微欠身后退至一旁,权棠知伸手抚上青瓷盏,腕处红珊瑚念珠在案几上磕出一声脆响。
“原来是飏儿的……”权棠知轻启朱唇,尾音拖得绵长,探究的目光扫过司卿腰间时,忽而展颜一笑,“难怪有人如此上心。”
司卿抬眸对上权棠知审视的目光,见其盈步而来,裙摆上跳跃着的华光,顺着绣鞋尖上的颗颗明珠,爬上她的袍角。
“殷公子长得这般貌美,不知道的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