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之中,权无心居首排之位,司卿因才入太学,则被安置于末席。
授课之时,前排学子们仿若被无形丝线牵引,频频回首,目光如芒,或好奇、或探究、或轻视……各色目光纷纷落在司卿身上。
而她却仿若未觉,神色淡然,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先生讲学之时,她听得认真,倦意袭来时,亦能安然睡去 。
司卿多年来耳濡目染,不说学富五车,倒也通五经贯六艺,而太学的授课博士皆照本宣科,一板一眼甚是无趣,几堂课下来听得她昏昏欲睡,反观权无心却听得津津有味。
“你是世子的表哥?”
蓦地,一道清朗的声音落在耳畔。
司卿闻声掀开眼皮,随意扫了一眼趴在书案上的少年,没有回答。
少年并未因她冷淡的态度而不喜,反而倾身往前,将他与司卿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些,如胭脂般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道了句:“表哥生得真美。”
美?
他说,她美?
难不成这人看出了她是女扮男装的?
司卿抬眼看去,见少年眼尾轻挑,唇带笑意,不似世子那般清纯,倒是多了几分明媚的妖冶,活像只处处留情的小狐狸。
本应坐在堂前第一排的清俊少年郎不知何时已行至二人面前,语气稍显不善:“薛礼,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哎哎,世子,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这不是与表哥前后桌嘛,随便聊聊,以解乏思。”
那少年并未将权无心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懒懒散散地趴在书案上,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司卿的侧颜。
他轻声喃喃道:“真真是‘灿如春华,姣若秋月’,表哥生得极美。
权无心薄唇轻启,一声冷哼仿若裹挟着腊月寒霜,悠悠传出,随即,他手腕轻动,故意松开了那原本稳稳托着书册的手。
猝然间,怀中那摞书册仿若断了线的风筝,直直砸落在书案之上,“砰”的一声闷响,惊得周遭学子纷纷侧目。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恰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少年投向司卿的灼热视线,硬生生地隔开 。
“本世子说了,离远些!”
少年神色自若,那书册砸案之声仿若未闻,抬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书册应声滑向一旁。
他眼尾微微上扬,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恰似春日暖阳下潋滟的波光 :“离得太远,怕表哥听不清。”
“薛礼!你……”
“世子!”司卿一把拉开权无心,余光扫过少年狭长的眼眸,语气不自觉缓和了半分:“薛三公子,下学的时辰到了,要一起吗?”
少年闻言立即起身,朝着司卿微微拱手,乖巧有礼:“好啊,表哥先请!”
见两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门,权无心忙将散落在案上几本书册随意垒起,一股脑全都揽在怀中,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马车上,
权无心偏过头去,偷偷瞄了一眼身侧正闭目养神的司卿,唇瓣微动,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司卿扭过头来,他连忙收回视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世子有话要说?”
权无心被司卿冷冽的目光吓了一跳,攥着车帘的手指忽地一紧,帘子被扯下来一大半,从司卿的方向刚好能够看见路边座无虚席的茶肆。
说书先生的声音从茶肆内传了出来,那声音在鼎沸的人声、茶盏的碰撞声中时断时续,但司卿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将整个事情理了个明白。
盛京的风向转得真快,才几日时间,曾经的神童,乃至前些日子百姓口中人人称赞的少年才子,就已然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了。
权无心自然也听见了,当下便朝着司卿解释道:“姐姐,他们说的那些事我都没做过,你知道的,这几日我都呆在府里,连门都没出。”
司卿将视线移至权无心脸上,嘴边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世子,你同民女解释没用。”
权无心下意识朝窗外看去,茶肆内的人交头接耳,就连街道旁的百姓也都开始议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眉头紧皱:“可这么多人……”
他纵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搁以前,他到哪儿不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世子,民女只知苍蝇不叮无缝蛋。”
“啊?”权无心一脸懵懂,眼中满是茫然之色,好似还未从方才的对话中回过神来。
司卿见状,挑眉轻啧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好笑,而后缓缓摇头。
外界传言并非全是妄议,恭王府先是利用翠儿冲喜,后来也并未考虑到此事若是被人泄露出去,翠儿又该如何自处。
难道真要在王府守一辈子活寡?
就算世子给了和离书,说明她仍是清白之身,以后她当真还能嫁个好人家?
再者,王妃有心让翠儿诞下王府嫡孙,却并未给她任何承诺,只轻飘飘地说了句‘不会苛待了她’。
“世子不必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是流言,便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时百姓自会分辨其中虚实。”
说罢,司卿阖上双眸,没再搭理身旁忧心忡忡的少年郎。
她言尽于此,不想再多说什么,但考虑到世子以后会入长明修行,且此事与他关系不大,她还是要宽慰一下的。
晚膳后,
司卿斜倚在软榻上小憩,耳边不时响起少年断断续续的诵读声。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①
“世子认为‘吾从何来’?”
黄鹂般的嗓音在耳边突兀地响起,少年回头一看,见司卿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旁,女子探询地视线正落在书案上翻开的一页。
鼻息间全是女子身上的馨香,权无心喉只觉间发紧,好半天道不出一个字来。
‘吾从何来?’
这四个字仿佛活了般,钻进他的脑中,在那记忆最深处肆意翻滚。
他差点脱口而出——我是从华国穿越而来的。
见少年清亮的眸子渐渐失焦,涣散地落在远处,似被回忆的重量拉扯,整个人沉浸在往昔的漩涡里,对她的提问毫无反应。
司卿不自觉地轻蹙眉心,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不耐。
听闻世子儿时多智近妖,曾与当朝太师谈天论地,就连朝堂政事也能议上一议,如今的才智竟不及他孩提之时。
可惜了!
突然,一阵清脆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世子,王妃让奴婢给您送汤药来了。”
权无心被‘汤药’二字吓得一个激灵,原本沉浸在回忆里的涣散目光瞬间凝聚,好似挣脱了无形的束缚,立马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口。
联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他只将门开拉了一个缝隙,冷声对着门外的婢女吩咐道:“你回去转告母妃,这药与我八字犯冲,不喝也罢。”
婢女一愣,她从未听过谁和补药八字犯冲,世子这是怎么了?
“世子,这药是王妃亲手熬的,您……”
“砰!”
回答婢女的是一道巨大的关门声。
权无心合上门闩后愤愤转身,视线触及书案旁的女子时立刻敛起了眼中的烦躁,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原本白皙的后颈忽然染上了红晕,他偏过头去,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姐姐,母妃她……”
“无妨,毕竟世子一走,恭王府后继无人,王妃急着抱孙子,如此做法也在情理之中。”
司卿知少年要说什么,无非是王妃想让她早日诞下嫡孙,但她此刻并不想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多作停留,于是直接出声打断权无心的话。
同世子相处了几日后,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劲。
一个皇家子弟,小时桀骜不驯,只论尊卑,何来公平?就算痴傻了十来年,他的性格与思想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如今却处处为她考虑,在男女之事上更是一派正人君子的作风。
近日,在才学胆识上也逊色不少,难道……
司卿眸色幽幽,一抹狐疑之色在眼底悄然翻涌,探究的目光穿透轻薄如雾的幔帐,径直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之上,像是要将那屏风看穿。
屋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迟迟未曾熄灭,似也在见证着这漫长无眠的一夜。
权无心躺在地上,辗转反侧,身下的石板咯得他脊背生疼,却远不及心中的纠结,司卿的话语如重锤,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
他若离去,世子会不会又变成从前那副痴傻的模样?到时父王、母后该怎么办?
母妃和父王其实对他挺好的,父王虽然严厉了些,但也都是为了他好。母妃就更不用说了,他要什么给什么,连宫里不常见的皇祖母和姨母也对他宠爱得不行。
可另一个世界里也有爱他的爸妈,和他爱的——小街霸。
秋日短暂,一晃而过,还没等他找到解决此事的方法,就已经到了本学季的考核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