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离京时,尚是轻衫博带的夏日,此番再度进京,便已是萧瑟秋日。
兵马在安化门外归营,岑青云连甲胄都来不及卸,便与成旻匆匆入宫面见宣宗。
荆楚涝灾已定,宣宗的身子也较之从前稍安些许,见得岑青云与成旻风尘仆仆而来,便令宫人呈上卮酒。
岑青云将一路行状据实以告,提及斩杀蔡弋一事时,她向宣宗请罪道:“事发突然,臣罔顾法纪,杀了朝廷命官,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宣宗却挥挥手让她起身:“蔡弋尸位素餐,监守自盗,杀得不冤。”
他又问起岑青云的伤势:“听闻岑卿赈灾途中遇上洪灾,此时可无恙否?”
岑青云连忙道:“臣蒙天子恩德,大难不死,如今已然痊愈了。”
宣宗又问了几番楚州府重建堤坝之事,直到申时一刻,宫门即将落锁,才放二人出宫。
青石宫道狭长,路上唯有岑青云与成旻二人,两侧是森然高墙,延伸向远处,几乎看不见尽头。
岑青云步子迈得飞快,似乎是刻意要与成旻拉开距离。成旻在她身侧,不紧不慢,悠悠然然,竟然半步也没落下。
成旻笑道:“世子巡查暗访多日,可有眉目?”
岑青云带着身边那个貌美似天仙的副将,一走便是十数日,杳无音讯,无影无踪。
他几番质问郑行易,得到的却只有同一个答案——世子为防周边郡县遭逢贼祸,外出巡查暗访。
岑青云脚步没有丝毫迟缓,行走间铠甲铿锵:“些许山匪,已尽数剿清,不足为患。”
成旻却不依不饶:“世子回京,怎么不见身边何副将?”
岑青云终于顿下脚步,戒备分明地瞧着他:“如今孤差遣身边副将,竟也要同秦王报备了吗”
她勾起一个笑:“成徽之,你可还没当上太子呢。”
成旻却丝毫不理会她的敌意,依旧笑得和煦温柔:“世子这话,可是折煞我了。这和当不当太子有什么相干,我只是惦记着世子安危,担心世子身边无可用之人罢了。”
岑青云重新迈开步子:“既如此,你不如辞了中书执事之职,来京畿营当孤的帐前校尉,孤一定把你当身边最要紧最得力的手足。”
纵使连日行军,成旻也从未有过一刻的狼狈。
便如此刻,他仍穿着干净整洁的紫袍,幞巾垂带被风吹起,缠上岑青云的发冠,她带着几分恼然地想要扯开,垂带却在发间越缠越紧。
成旻靠过来,摘下她的发冠,扯出垂带后,又将她的头发重新束起。
他生得一双白皙漂亮的手,宽大修长,指节分明。
许是因为成旻突然的靠近,让岑青云莫名感觉到了几分不适,她从成旻手中夺过发冠,自己随意套上,又后退了几步,才道:“不劳秦王费心。”
成旻轻笑了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垂下的手拂过她的耳畔:“明月奴,你何必待我这般疏离。”
岑青云皱起眉,十分不解地看着他:“成徽之,有时候孤真的不太明白你。”
成旻却摊开双手:“我有何让你不明白?”
岑青云并未再与他多言,拂袖转身而去。
直到她走到百步开外,才听得成旻在她身后道:“世子不明白我,我亦不明白世子。”
“难道世子为人,便也称得上是坦坦荡荡吗?”
岑青云回过头,成旻双手揣在袖中,似是而非地对着她笑。
岑青云打马回府时,府中正忙忙乱乱哄作一团,她见着正厅前摆着的好几担木匣,问着郑行易道:“这是做什么?”
翟令月却从厅中缓步而出,盈盈施了一礼,道了声万福后答道:“后日是重九节,殿下可忘了吗?这些都是陛下同贵妃前几日送来的赏赐,听闻殿下今日回京,府中才忙着收整装点一番。”
岑青云这才恍然大悟般道:“这便重九了?日子过得也太快了。”
往年她从不过重九节,一则是她从前在外征战,匀不出心思到这上头来。二则每逢此节时人人登高祭祖,家家团圆,户户和睦,倒显得她一个人愈发的形单影只。
王府各院里已在门头上挂了茱萸,正厅也摆了几盆菊花,郑行易正待叫众人将这些物事都撤下,岑青云却道:“摆都摆了,撤了作甚。”
她又对翟令月道:“孤记得,库房中是不是收着一枚同心佩?”
那枚同心佩原是她阿母的嫁妆,用上好的和田暖玉雕成的一心两环的一枚玉佩,取的是同心合欢的好意头。
翟令月称是,岑青云便道:“回头叫人给清河君送去罢,阿母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衬他也足够了。”
翟令月闻言,生生折断了小指上寸半长的指甲。
直到岑青云步入后厅,段含之才窈窈窕窕地走过来,瞧了一眼翟令月的手,状若可惜地道:“哎呀,阿姊的手怎么了?”
她用帕子掩着唇:“阿姊这水葱似的指甲,养了许多时日,早也护着晚也护着,怎的如今自己折了?”
翟令月将手收回袖中,温声道:“我见殿下凯旋,心中高兴,一时不慎罢了。”
段含之噙着笑道:“阿姊果真是菩萨心肠,若论起和殿下的情分,谁能及得上阿姊呢?”
翟令月自谦道:“含娘莫要抬举我了,若让殿下听见了,没得叫咱们姐妹离心。”
段含之甩了甩手中的帕子,道:“令月阿姊是贵妃跟前最得脸的人,和我这等人可不同,来日殿下袭爵,莫说贵妾,我瞧着阿姊是连侧妃也当得的。”
她却叹了一口气,意有所指地道:“只是瞧着如今殿下的心思,只怕是全系在崔氏一人身上,咱们阖府上下,也就只有阿姊在殿下心中尚有一席之地了。”
段含之说罢,便又扭着腰回屋去了,只剩下翟令月一个人,带着满手的血,立在原地许久。
世子凯旋,府中原该是要热闹一番的,但观世子面色,却似并不十分痛快,连晚膳也是一口未动,只窝在风林轩里不肯出门。
郑行易敲了敲正屋的门,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段娘子差人送了碗羹汤来。”
屋里久无动静,郑行易又敲了一下门,里面却砸过来一卷书,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滚出去!”
郑行易忙不迭地转身,还未走开几步,屋里却又传来咣当一声:“滚回来!”
下一刻,岑青云披着外衫,怒气冲冲地踹开门:“谁叫他搬走的?”
郑行易:“啊?”
眼瞅着岑青云下一刻一脚就要踹到他身上,他才反应过来:“您先前不是说了吗?和春堂若是修好了,便叫清河君搬回去的。”
郑行易这话已很是委婉了。
当时岑青云的原话是:“孤这院子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住得的?若不是和春堂住不得人,孤才留不得他。”
见着岑青云无可辩驳,郑行易又加了一句:“我还特地吩咐了匠作府的人,定要快快的修,绝不叫殿下为难……”
“啊——”
岑青云结结实实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郑行易原本端着的,段含之那碗熬了三个时辰才熬出的羹汤,也洒了一地。
岑青云正欲再抬起一脚,院子外头却有人来通传,翟娘子身边的婢女来报,称是翟娘子身子有些不痛快,请殿下过去瞧瞧。
岑青云想也不想地道:“不痛快就去请医官,孤难道会治病?让她滚!”
那婢女还未走出两步,岑青云便唤住她:“等等——”
岑青云瞥了郑行易一眼,问道:“清河君搬走的时候,瞧着模样如何?”
郑行易摸不着头脑:“我陪殿下今日才回京,清河君前几日便回来了,我今日回府的时候,他已然搬回和春堂了。”
“不过我今日听晴宵说,清河君这几日胃口倒挺好,人瞧着也比从前活泛,一日能多吃半碗饭呢。”
一日多吃半碗饭,那便是搬走之后心情很好了。
岑青云转过头,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婢女道:“瞧着孤做什么?回去告诉你主子,孤今晚宿在瑜阳斋。”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郑行易便得了岑青云首肯,将世子留宿瑜阳斋的消息大张旗鼓地传遍了王府各处。
菱棠榭的萧雁荷头也不抬地吃着糕饼。
湘景阁的段含之砸碎了三四五六个杯盏。
和春堂的崔子渝正端坐于案前,手里捏着一本《抱朴子》,看得津津有味。
见他并未应声,郑行易又重复了一遍:“清河君,殿下差我来传个口信,说是今夜宿在瑜阳斋了。”
崔池满不在意地道:“她宿在何处,与我何干?”
郑行易朝晴宵挤眉弄眼了一番,见崔池实在是无动于衷,只好怏怏地退了出去。
同其他各处不同,瑜阳斋里却是难逢的一团喜气。
世子并不常在京中,纵使是入府最早的翟令月,也不过只在入府当晚得以承宠过一次。
婢女阿婵为翟令月梳妆,边理着发髻边道:“瞧她清河君有多么貌美显贵,婢子瞧着殿下心里,终归是娘子最要紧些。”
翟令月连忙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她与苗持盈因从前都在贵妃宫中当差,交情最好,故而如今在王府,二人也是同住一院。
如今听了她将承宠的消息,苗持盈那处的屋门关着,已是默然无声许久了。
翟令月轻笑道:“偏你嘴甜,只爱说这些子浑话哄我。”
她在眉间描上花钿,对镜瞧了片刻,却又觉得有些轻浮,便又拭去。
她虽是罪臣之女出身,却因自幼才德兼备,被贵妃拨在身边侍奉。不论是宫中还是王府,旁人提起翟娘子,谁不是满心钦佩满口赞叹。
翟令月环视了一圈,连忙吩咐人道:“黄藤酒可温好了?要拿那盏碧色琉璃杯,夜里瞧着漂亮。”
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她面上渐地浮起红晕:“去将蜡烛灭了几盏,殿下不喜屋中太亮。”
直到过了亥时,王府其他各处院子都吹了灯,岑青云才不情不愿地踏进瑜阳斋。
翟令月连忙迎上去行礼:“妾原以为殿下不会来了呢。”
岑青云沉着一张脸,边走边道:“军务繁重,忙起来忘了时辰,倒累得你在这等着。”
进屋后,翟令月奉上温酒,道:“殿下忙了一天了,喝盏酒暖暖身子罢。”
屋里暗得很,岑青云瞧了半晌,才瞧见她发间的玉梳背。
翠玉光华莹莹,倒没得叫她想起崔池那段白皙如玉的脖颈。
她面色又沉了几分。
翟令月素手执着酒樽,为岑青云满斟此杯:“夜已深了,妾服侍殿下歇了罢?”
岑青云看着她,眸光温柔,可是细细瞧去,她眼神中却好似别有深意。
岑青云将酒杯执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才饮尽此杯,而后起身吹灭屋内唯一一盏灯烛,将翟令月拦腰抱起,扔到榻上。
今夜无月,熄了灯烛后,屋里便只剩下漆黑一片。
翟令月身上纱绢衫裙被尽数褪去,她抱着锦衾,听着帷帐外岑青云窸窸窣窣的却衣声。
衣袍被扔到一旁屏风上,玉带环佩叮咚作响,之后便是一声长久的寂静。
翟令月想要探出头去张望,却又觉得不合礼数,刚出口唤了一声“殿下”,便被人捂住了唇。
熟悉的旃檀香将她笼罩,她依着宫中礼官所授的那般,紧闭双眼,任由身上之人连番索要。
直到她喘息着陷入沉眠,才意识到自始至终,世子竟如上次一样,未发一言。
夜间惊雷乍起,却不曾落雨,崔池被雷声吵得难以成眠,刚点起屋内灯烛,便瞧见院子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他打开屋门,颇有些无奈地道:“殿下如今改行做梁上君子了不成?”
岑青云再自然不过地进了屋,倒在榻上,懒洋洋道:“孤宠幸翟令月,难道令你也辗转难眠了么?”
崔池阖上屋门,点起安息香:“我只不过是被雷声吵醒,谁知殿下大半夜不枕美人玉臂入眠,为竟在我屋里赖着不肯走。”
岑青云笑着睨了他一眼:“这香闻着倒酸溜溜的,崔子渝,你明知我不可能真的留宿在翟令月屋里,那你现在又同我闹什么呢?”
她从前为防刺杀暗害,豢养了一批同她身形相似的亲卫,暗中守在她身边,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后来府中纳了众姬妾,她便从暗卫里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