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东平王病势好转,于嘉乐堂设宴,为岑青云践行。
因是家宴,故而席间便只有岑青云与韩春殷。
酒过三巡,东平王借更衣之托离席,席面上便只剩下岑青云与韩春殷二人。
岑青云瞧了一眼坐在对面,面露忿忿的韩春殷,笑道:“韩娘子为何这般瞧着我?”
韩春殷重重地搁下酒盏,“哼”了一声。
前些时日,她与岑青云起了争执,事情传到她阿耶跟前,阿耶非但不如往常那般替她出气,反而罚她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如今瞧着岑青云,便是越发地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东平王久不曾回席,岑青云望了一眼外面天色,瞧着应是夜深了,便饮尽杯中酒,起身道:“我先告辞,韩娘子自便吧。”
她行至屋门前,伸手去推门,屋门晃了晃,却不曾打开。
岑青云透着门缝朝外看了一眼,屋门被从外头锁住了,叮叮当当挂了四五把黄铜大锁。若无钥匙,便是拿斧子也砸不开。
岑青云回过头,瞧了一眼盘腿坐在案前的韩春殷,挑了挑眉。
难怪方才东平王在时,韩春殷形色那般慌张,原是故意设下了此等瓮中捉鳖之计,只待好好收拾她一番呢。
岑青云转了转手腕,双手负在身后。
那厢韩春殷却已抽出了一柄软剑,直指着岑青云而来。
她年纪虽小,却得了东平王亲传,一招一式,霸道狠辣。
岑青云此行未带佩剑,又怕出手过重,真打伤了韩春殷,便只能左右躲闪,任她追赶。
屋里被韩春殷打砸成杯盘狼藉的一片,岑青云连番忍让,却见韩春殷始终不曾退步,直到她的衣袍被剑锋割开几道口子,她才实在压不住怒意,伸手捏住韩春殷的手腕。
岑青云指间微微用力,韩春殷便觉腕上一阵剧痛,似是腕骨手筋都被折断了一般。
手中长剑咣当落地,韩春殷心下虽是羞愤难当,面上却依旧不服输地瞪着岑青云道:“你松开我!”
岑青云捏着她的手腕,无奈道:“韩娘子,我与你素昧相识,你打也打了,闹也闹了,现下还想怎样?”
她一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能容忍段含之一味胡闹,尚且是因旧事而情有可原。
如今看在东平王的面子上,她对韩春殷已是再三忍让。
若韩春殷果真是骄纵过度,非要和她闹个鱼死网破,只怕她也不见得会退步。
韩春殷到底是年纪小,被她这一番治住了,竟红了眼眶:“你一来,阿耶便不疼我了!我今日若不将你教训一顿,焉知来日我又待落得什么处境下场!”
说到底,她不过还只是小孩子心性,头一次吃了亏,又挨东平王发了一顿,气急难免,才出此下策。
见得韩春殷不再闹腾,岑青云正欲松开手,却觉得脑后忽得便似被人猛敲了一下般,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卸去,她甚至连胳膊都举不起来。
全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酸痛难忍,岑青云扶着一旁的金柱,才得以让自己勉强站立。
她看向韩春殷,怒道:“你给我下药?”
韩春殷被她目光中的凶狠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不是……我没有……”
她原本只想给岑青云一个教训。
韩春殷被岑青云瞪着,竟支撑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我只是不想嫁给你!我以为我把你揍了一顿,将你揍怕了,阿耶便不会要你娶我了!”
她哭得抽抽噎噎的,声音传进岑青云耳朵里,却变成蝉鸣鸟叫般不真切的渺远噪音。岑青云扶着柱子,心口只似如万只虫蚁叮咬一般,蔓延至四肢百骸。
药效愈甚,岑青云自耳根至衣襟掩盖下的肌肤全都红成几欲滴血的一片,她一把抓过韩春殷的衣领,强撑着最后的理智,道:“开门!快开门!”
韩春殷抹了一把眼泪,而后冲到屋门前,一边拍着门一边唤道:“阿榴!阿榴!”
阿榴是她最贴身的侍婢,今日她原本计划着诓骗走了阿耶,便叫阿榴锁上屋门,待得她将岑青云乱砍吓唬一番,再唤阿榴来开门。
可她如今连声大喊着,门口却都无一人应答。
岑青云见无人来开门,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准备将门一脚踹开。谁知步子刚迈出两步,她便哇地吐出一口血,喷了一地。
而后她在韩春殷的惊叫中,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再度醒来时,岑青云发觉自己正躺在疾驰的马车中,车舆内宽敞无比,窗牗上镶金嵌宝,罩着月色绉纱,她身下的榻上还铺了厚厚的一层锦衾做褥垫。
车里置了一张小案,摆着茶具香炉,甚至还搁了一只青釉净瓶,里头插了枝含苞欲吐的金桂。
崔池正跪坐在案前煮茶,车舆里满是茶叶清香混着檀木香气。
岑青云侧过身,不知是否因药效未褪,她只觉得浑身发软。她用胳膊支着脑袋,瞧了崔池半晌,方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崔池听到她的声音,却似受了好大的惊吓,连手中茶筅都失手砸进了盏里。
可只这一瞬的惊慌,下一刻,崔池便又神色如常地道:“殿下昨夜遇险,我便朝温连珲要了这乘车架,连夜离开越州。”
他掀起车帘,瞧了一眼外面天光,道:“连夜奔袭,不曾停脚,此刻已是未时了。”
郑行易前日刚传了信来,称是秦王定下五日后回拔。算算日子,若她与崔池脚程再快些,应是能刚好赶上。
岑青云捂着脑袋,仍有些头晕目眩。
她接过崔池递来的热茶,尝了几口,方压下胃中几欲作呕的不适。
岑青云将茶盏搁在案上,复又躺了回去,问道:“韩春殷昨日怎么寻到你的?”
崔池默然半晌。
岑青云见他低着头,一幅神思倦怠的模样,便又唤了一句:“崔子渝?”
“啊……”崔池这才应了一声,抬起头,道:“昨夜我与温连珲手谈至夜半,后见殿下久久未归,行至嘉乐堂门口,才听见韩娘子的喊声。”
彼时岑青云已失去了意识,韩春殷在里面喊得嗓子都哑了,嘉乐堂外方圆百步,却连一个仆婢都无。
崔池提着刀劈开门锁,将岑青云从地上抱起,又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韩春殷。
他语气冷厉,似乎是咬着后槽牙般一字一句道:“韩娘子尽可以放心,她不会娶你。”
而后径直出了东平王府。
东平王府外,温连珲已命人套了车架,崔池将岑青云抱了进去。
温连珲嘱咐完车夫,又敲了敲车窗,见得崔池探出了头,温连珲才道:“此事当真与我无关,我真不知道王爷为了让世子娶阿殷,居然会给她下药。”
崔池皱着眉,面上揣着显而易见的怒意:“我知道与你无关,因为如若是你,绝不会用这等错漏百出又下作的法子。”
说罢,崔池便摔下了车帘,不管温连珲在外如何求告,他都不愿再出声。
直到车马行出了越州府城,昏死在一旁的岑青云才发出一声嘤咛。
东平王似是铁了心,又或是怕她定力太足,竟用了药性最烈的猛药。
方才岑青云始终硬扛着,连番吐了几口血,此刻终于是顶不住,开始败下阵来。
她面色赤红,浑身烫得如烧得滚开的热水,崔池只是伸出手掌,轻轻地覆上她的额头,便被那几乎是骇人般的温度吓得后退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崔池掌心的冰凉柔软,岑青云竟拽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岑青云拉着他的衣领,贴上他的胸膛时,他没有推开。
岑青云解开他的衣带,褪下他的外袍时,他也没有拒绝。
当岑青云的吻落在他那枚状若海棠的胎记上时,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是到了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箫吹鸾凤,枕卧鸳鸯。
他开始痛恨起自己,就像在前世的最初,他痛恨着将他下药囚困,拘作身边禁脔的岑青云。
当第二天岑青云看着他,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崔池只是抿着唇,有意遮掩道:“昨夜无事,殿下只是,昏迷了一夜。”
桌案之下,他藏在袍袖中的手攥成拳,用力到指节发白。
岑青云并未追问,只是又阖上眼,昏昏沉沉地道:“崔子渝,待到此次回京述职罢,我会差人送你去益州的南安王府。”
“东平王谋逆之心难改,京中定有大乱,风云诡谲之下,我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崔池如今,倒算不得她的软肋,只是有他在身边,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须分心维护的掣肘。
军临险阵,最忌当断不断,瞻前顾后。
岑青云此时连自己的心都看不透了,她甚至不知道,如果东平王真的率军攻进了长安城,九重宫阙下,她是会亲手斩下逆贼的头颅,还是成为反掖之寇,遗臭万年。
她心里枝枝蔓蔓的,纷乱如麻,可只有一个念头想得甚是清楚明白。
崔池不该再留在她身边了。
她身处争权夺位的漩涡正中,荣华虽好,却也易招致无常。
眼前是深渊万丈,再多踏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此等境况下,若不及时退步抽身,只怕当大难临头之时,再寻后路,便是悔之晚矣。
岑青云看向崔池,他依旧无言。
车舆内燃着檀香,沉烟袅袅,安宁平和。
见崔池无话,岑青云又道:“锦城是富贵地,温柔乡,南安王又素来潜心礼佛,是最温和不过的人。我已想好了,若京城诸事落定,你愿再回王府,也可。”
“和春堂如今重新修缮了一番,我叫人给垦了一畦园子,又挖了池塘。春日种桃李,夏日赏荷莲,秋日有西府海棠,冬日有踏雪红梅。”
春风,夏雨,秋蝉,冬雪。
她安排人修缮和春堂时,脑中想的却是,她与崔子渝,会不会像从前她阿父阿母在时那样。
白日她在院中练剑,崔子渝便在廊下赏花。到了夜里,她便可与崔子渝共坐西窗下,醅酒煮茶,秉烛夜话。
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便突然觉得喉间滞涩,难再继续说下去。
过了片刻,岑青云才叹了一口气,道:“算了,院子都修好了,你也别走了。”
她答应过崔池,对着天地明月立过誓,此生有她在一日,绝不叫崔池无依无靠。
岑青云伸出手,摸了摸崔池耳边的鬓发,道:“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她舍不得他走了。
似乎从崔池来到她身边的那日起,他便怀揣着满腹的心机算计,和一个接着一个谜团。
便如那日温连珲对她道:“殿下,崔子渝此人,瞧着温柔纯善,他心底里藏的秘密却不少。纵使殿下身经百战,若真被他攥进手心里了,或许这辈子也难逃了。”
“殿下是英雄,古来将军若非阵前亡,那便是难过美人关了。”
岑青云当时带着几分嘲弄,又掺着些许不以为然地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有秘密,焉知孤不曾对他瞒骗呢?”
温连珲似乎很是不解:“既如此,殿下为何不肯放他走?及时止损,难道不比两厢瞒骗,要好得太多吗?”
岑青云却笑道:“温大夫,你不懂。”
“孤只要他留在身边,至于他心里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孤可以一概不问。但孤瞧上的东西,烧成灰碎成齑粉,没有孤点头,便是死了毁了,也别妄想着离开。”
她将手负在身后,下意识地想去摩挲扳指,直到摸了个空时,才意识到那枚刻着她名字的墨玉扳指,已被她送给崔池了。
听得她此言,温连珲诘问道:“殿下,你何苦来哉?”
温连珲说她待崔池没有情意,她反问道,你怎知我没有。
温连珲劝她放崔池自由,说她并不是非崔池不可。
她道,你怎知我不是。
那夜崔池背着酒醉的她,行走于二十四桥边。
天上明月高悬,人间红药妖艳。
她却只看得见崔子渝。
岑青云是个俗人,少时立过弘愿,此生定要做第一等列侯,当第一等良将,驯最烈的马,执最利的剑。死后,也定要将画像牌位供奉在凌渊阁最内一层,受万世香火,千古传名。
她样样都要最好的。
夜色深重,胡琴咿咿呀呀却响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