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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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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间,千余军士皆因突如其来的山洪仓皇四散。

岑青云方才的那一鞭下手极重,军马后臀上已是鲜血淋漓,此刻马发了性子,一路狂奔,却仍旧被巨流冲倒。

崔池整个人栽进水里,泥沙倒灌进他的口鼻,他拼命地蹬着腿,想要从水中探出头,却也是无济于事。

他一路被洪水裹挟席卷着,水流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拍到岩石上,岩石尖锐的棱角刺入血肉,似乎要将他捅穿。

肺中空气耗尽的那一刻,他看着腰间那一道伤口,暗红色的鲜血在浑浊的水流中并不起眼。

耳边似乎响起兵戈之声,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肃州郡。

祁连山脚下黄沙漫天,胡琴咿呀里,岑青云对他道:“崔子渝,孤要你好好活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崔池猛地睁开眼,肺中传来剧烈的刺痛,口鼻间更是辛痛火辣。

洪水,黄沙,石首县,肃州城……

两世回忆交叠,他脑中剧痛无比,几欲作呕。

腰间的伤口更是疼得厉害,他坐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一处农屋中。农屋虽简陋,却收拾得十分干净,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衫,强撑着翻身下床。

此时正值夤夜,屋外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不远处稀稀落落地几处灯火。

崔池的身后传来声音:“郎君醒了?”

他回过身,面前正站着位农妇模样的老媪,手中拎着一只雉鸡,对他道:“郎君身上的伤还未好,怎么便出来了?”

许是崔池面上的猜忌之色太过明显,那老媪笑道:“老妇姓许,家中还有个儿子,平日里以打猎捕鱼为生。郎君与侧屋那位娘子,便是我儿途径津湖时救下的。”

崔池面色稍霁,问道:“此处是何地?”

许媪答道:“此处乃华容县外的万庾村。”

华容县地处岳州,与石首县接壤,因津湖作隔,石首洪涝灾情虽重,华容却无甚影响。

那老媪待到崔池回了屋,奉上一碗热汤,又宰鸡作食,同崔池讲了事情经过缘由。

两日前,石首县南的洋渠决溢,泛肆横流,最终汇入津湖。

而崔池与岑青云,便是许媪之子许万康在津湖河岸旁救上的。

崔池问许媪,河岸边可还有旁人,许媪却摇头,称方圆十里便只有他二人。

许是因为山洪来时,他二人距之最远,崔池的马又跑得急,岑青云与他二人便和众军士失散了。

崔池就着热汤,吞了两块饼子,许媪见他狼吞虎咽,便道:“郎君且慢些,仔细扯着身上伤口。”

崔池放下碗盏,对许媪道了声谢,而后道:“烦问许媪,与我一同被救上来的那位娘子,现下如何了?”

许媪领着他进了侧屋,岑青云正躺在榻上,许媪道:“娘子胳膊脱臼了,肩又受了伤,如今还未醒。郎君且不必担心,村中医士替你二人诊治过,皆言无大碍。”

崔池盯着岑青云许久,方对许媪拱手作揖道:“许媪救命之恩,池自当陨首结草以报。”

许媪问道:“你与这位娘子……”

崔池偏过头,瞧了一眼岑青云,答道:“此乃吾妻。”

到了第二日晚间,岑青云方才醒转。

山洪突至时,她虽慌乱,却并未失了理智。她飞身攀到了一旁的树上,正欲在枝桠间寻到一处容身之地,却见到了一旁被洪水裹挟着的崔池。

崔池的脑袋在水中浮浮沉沉,复又彻底地淹了下去。

岑青云咬了咬牙,暗自骂了一声,而后朝洪水的下游冲去。

她被山上落下的碎石砸得满身是血,一边拼命地拽着枝桠不让自己掉下去,一边还伸出胳膊,妄图从水中拉起崔池。

关节处传来清晰的断裂声响,与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钝痛,几乎要让她松了手。冷汗和雨水把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成雾蒙蒙的一片,只有手中拉着的崔池是唯一真切的存在。

山顶又接连落下几块巨石,岑青云拉着崔池,躲闪不及,肩膀处硬生生挨了一道。血肉被拉扯撕裂开,伤痕骇人,她也终于无力支撑,与崔池一道坠入水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崔池正坐在她床边,眉目温柔,正细心地为她擦拭着手上的血污。

而在意识恢复的第一瞬间,她便感觉到身上所穿的衣物并不是从前那身,她脑内当即警铃大作,飞快地出手掐住了崔池的脖颈。

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这些年,她虽长在军中,却始终离群索居,就连身边最亲近的郑氏兄弟,都不敢未经军令踏入她的营帐。

为遮掩自己的身份,她亲手杀过无数的人。这些年,死在她手下的无辜亡魂,不知凡几。多崔池一命不多,少崔池一命也不少。

起初她也曾犹豫过,但后来进而渐渐地对此麻木。

她自认从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哪怕日后要为此堕入阿鼻地狱,她亦无惧无悔。

岑青云的手渐渐收紧,崔池却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十分顺从地闭上了眼,直到他的嘴唇因为缺氧而泛出青紫,岑青云才看到他眼角似乎流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顺着崔池颊边滑落,滴在她手上。

岑青云只觉那似乎并不是一滴眼泪,而是千钧利刃,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无法控制地,渐渐松开了手。

崔池捂着喉咙,跪在一边咳嗽,岑青云收回手,冷眼道:“为何不躲?”

崔池望着她,眼眶通红,脖间横亘着一道明显的淤青掐痕:“雷霆雨露,皆是殿下之恩。殿下若真决意杀我,我绝不反抗。”

肩上的伤口撕裂,似有温热血液濡湿衣衫,岑青云却仍旧不动声色:“崔子渝,你似乎并不意外?”

崔池垂眸:“我只知殿下是穆王府的世子,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殿下与我,是主仆君臣,亦是……至亲夫妻。”

“至于殿下是男是女,于我而言,并不要紧。”

他跪在岑青云榻边,穿着松垮肥大的衣衫,领口甚至能瞥见单薄瘦弱的脊背形状。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双手奉到岑青云面前,而后阖上眼,仰起头。

“崔池此命,不过草芥,但凭殿下处置。”

岑青云从他手中拿过那枚香囊,里面是两股被红绳绑着的发丝。

崔池与她,是拜过天地高堂,有过交杯合卺的结发夫妻。

他的生死荣辱,从被崔洋送到她军帐中时,就已经系在了她的一息之间。

沉默了许久,岑青云才开口道:“起来吧,地上凉,别跪坏了膝盖。”

她摸了摸肩头,一手的血。

岑青云叹了口气,对崔池道:“去寻医士来,我的伤口裂开了。”

崔池走后,她有些后悔地想,自己便这样轻易地放过了他,会不会招致日后更大的祸患。

但在看到崔池阖眸落泪时,她确实无法狠下心折断他的脖颈。

岑青云蓦地想起从前,成姒初学卜卦时,曾为她算了一卦。龟甲上纹裂斑驳,成姒推演了半晌,谁知龟甲竟裂开了。

当时成姒曾对她道,明月奴,你的命数竟无因果,我看不透。

她从前尚且不解,如今想来,却有几分应验。

自始至终,她遮掩身份,隐姓埋名,从不曾以真正面目示人。似她这般从无一日做过自己的人,何来命数,又谈什么因果。

直到此刻,她放开崔池的那一刻,她终于顿悟。

她找到自己的因果了。

在万庾村养了数日的伤,岑青云肩头那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终于伤好痂落。

这些时日她与崔池假托夫妻之名,借宿许媪家中。

为报许媪之恩,岑青云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佩赠与许媪,并对她道,日后定有重谢。

午后无事,岑青云便与崔池坐在院中榆树下,崔池为她打着扇,问道:“殿下如今伤势渐好,咱们何时动身?”

岑青云靠在树干上,阖着眼假寐:“明日一早便走。”

他二人如今岁月静好,一湖之隔的荆州却仍处水深火热。

崔池应了一声,忽而又道:“我为殿下保守秘密,殿下可否答允我一件事?”

岑青云斜着眼睨他:“孤不杀了你已是格外开恩,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崔池抿唇不语,岑青云轻笑了一声,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崔池却道:“我如今并无所求,只是担心若日后有求于殿下,还望殿下开恩。”

岑青云重又阖上眼,将胳膊枕在脑后道:“挟恩自持?崔子渝,谁教的你竟敢同孤讨价还价?”

还未等到崔池回话,岑青云便已自顾自道:“罢了,孤答允你便是。日后若有所求,只要孤能做到,皆允你。”

崔池这才展颜,越发殷勤地为岑青云打扇。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许久,岑青云忽而道:“你便无话想要问孤?”

崔池笑道:“殿下若不想同我讲,纵是我问了,殿下便会说吗?”

岑青云道:“你倒乖觉。”

崔池垂首,风过叶落,有几许落在他身上。岑青云伸出手,摘下他发间的落叶,轻声开口:“贞乾十三年,我阿母在随军途中生产。因军中万事简陋,我降生后不久,阿母便因产褥积病,不治而亡。”

“她与我阿父,之所以要将我扮作男儿,便是因为,岑氏一族,除了我之外,已无任何一人了。”

岑青云担在椅把上的手似有颤抖:“阿母身份尊贵,兼有无双智勇,临朝理政,尚被骂牝鸡司晨。若我身为女子,陛下绝不会允我入军征战。”

“到时候,四海之内的百万岑氏军,便将陷入无主之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雄雄百万岑氏军,却只认岑氏为主。

岑青云对崔池道:“你且去岑氏陵园一观,便可知为何。”

“二叔与堂兄死在漠北,葬身雪山,尸骨无存。三叔死后,寡婶带着诸子上阵,俱死尽。叛军割下了婶婶与众位堂兄的头颅,悬于枪尖与我阿父叫阵,年纪最小的六郎死时,尚不满十五岁。”

“长兄死在居庸关,二兄死在武胜关。便连嫁去了涿州的姑姑,也与郎君一同披挂出征,万箭穿心而死。”

外人瞧着他们岑氏一族,多煊赫的荣宠,多泼天的富贵。可只有岑青云知晓,如今她所担的所有光耀尊荣,都是硬生生以岑氏一族的血肉骨骸堆起来的。

岑氏陵园内,坟茔如潮,碑林似山,岑氏数百族人,皆葬于此。

黄土之下,却只以衣冠立冢。皆因岑氏一族俱是马踏而死,尸身随土殁,惟余血泪痕。

终有一日,她阿父墓旁的那处空坟,也会葬下她的衣冠佩剑。

捐躯报国,马革裹尸,这是岑氏族人的归宿,亦是她的宿命。

岑青云阖着眼,道:“崔子渝,若岑氏无后,那这天下,便不再是如今的天下了。”

如今放眼寰宇,岑氏军遍布海内。不论是四方异姓王,还是割据拥兵的藩镇节度使,都曾是她父兄麾下将领,也都曾受岑氏旌旗号令,与岑氏族人同生共死。

单凭岑青云一己之力,若无这些昔日的同袍助力,她走不到如今。但若失了岑青云这一根主心骨,岑氏军便会溃然四散。

到那时,诸侯争霸,群雄并起,四海将再度陷入不休的狼烟争斗之中。

所以岑青云决不能倒下。

有她在一日,成氏江山便似有长城拱卫,千秋万代,难以撼动。

岑青云看着面前的崔池,伸出手抚上他的侧颊。

她似是对崔池道,却又似对自己道:“崔子渝,我不能反。”

但她甚至不敢扪心自问一句,你竟从未想过要反吗?

宣宗为人,软弱有余,谋断不足,故而朝中多得是如崔恪这般,只顾家族富贵,却从不在乎百姓安危之人。

眼见百姓因天子无能,而身处水深火热之时,她难道当真没有想过要取昏聩之主而代之吗?

可她不敢。

亦不能反。

她的声音低低地:“崔子渝,岑氏一族满门忠烈,若因我一人而招致千古骂名,那我死后,也无颜可见父母先祖了。”

崔池半跪在她身侧,仰头看着她半晌,忽而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抵在额上。

他低着头,轻声道:“殿下做忠臣良将,我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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