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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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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处有一汪清泉,崔池找到岑青云时,她正坐在泉边青石上,仰头望月。

他不动声色在岑青云身后站了许久。

他从岑青云脸上看到了些许落寞,在他的记忆里,岑青云似乎很少会有这样脆弱易碎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他前世认识岑青云的时候,她已不会再轻易地有些许的心伤。她强硬如冷铁,即使眼看着所有亲信心腹死在眼前,也能无动于衷。

世易时移,人亦不同。

风过疏桐,崔池随手摘了片梧桐叶,放在唇边吹响。

岑青云闻声,敛眉掩去不虞面色,静静听了半晌,待到崔池一曲终了,方开口道:“夜听胡笳折杨柳,你吹的是《凉州曲》?”

秦中花草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崔池在岑青云身侧坐下,将梧桐叶捏在指尖把玩:“离京多日,殿下不忆长安么?”

长安街衢洞达,闾阎且千。高宗之时,繁盛富庶,万国来朝。

后世虽有荒帝之乱,但长安睎秦岭,睋北阜,挟酆灞,据龙首。四方雄关拱卫,洪河泾渭湍急,纵使叛军狼烟遍寰宇,长安城亦能光耀万代。

但这天下,到底也惟有一座长安都城。

城内朱门酒肉臭,权贵宴饮不休,香车宝马溢通衢。

城外路有饿死骨,垄亩禾苗不生,新鬼旧鬼声啾啾。

岑青云回想起一路行来所见种种,百姓流离,饿殍满地,死伤遍野,甚至比之当年战乱时更为甚之。

洪涝虽是天灾,可招致今日惨状的,却是人祸。

荆楚河湖众多,为恐堤坝毁溃,朝廷年年都拨了巨数钱款。可这钱最终竟是一分也没有用在修缮堤坝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地落进了郡守县令的私囊,换成库房里不胜其数的珍玩。

宣宗念及灾民无粮,特倾数郡之力筹措粮草,以资荆楚。却遇上各地长官层层盘剥,等援粮到了灾民手中,只剩下无法果腹的秕米糠皮。

岑氏军数年征战,岑青云披坚执锐,抛颅洒血,只为安邦定国。

可惜无数军士尸骨累累换来的太平安定,不过在须臾之间,便已尽毁。

天上挂着半轮残月,岑青云望了半晌,才道:“长安虽好,却非吾乡。”

然则她数年来四处羁旅,虽在长安落脚,但始终念及故乡渺远,路遥难归。

焉支山一战,主帅先穆王战死,武威郡数县落入西突厥手中。

突厥军放火烧城,万户百姓,皆被屠戮。

平定众地叛军之乱后,岑青云本欲向宣宗请旨,远征西突厥,收复失地,却遭宣宗拒绝。

宣宗道:“我朝连年内战,百废未兴,西突厥却日益强盛。此时若出兵,强与之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

自那之后,她的故乡,便成了难以归去的他乡。

崔池静默无声,过了半晌,才道:“定有一日,殿下终能饮马瀚海,勒石燕然。”

岑青云偏着头看他,忽地笑道:“愿借崔郎吉言。”

不远处传来军中众人的喧闹之声,岑青云看着篝火光亮,想起今日崔池提及的旧事,道:“崔大夫倒从未同孤说过你的身世。”

自她回京后,崔洋曾候在她散朝归府的路上,试探地问她崔氏可合心意否?

岑青云不置可否,只端着隐晦不明的笑意,道:“崔郎深得孤心。”

先前她拒了博陵崔氏长房嫡女的婚事,崔恪才从二房中挑了合适的人选,意图示好拉拢,与长房分庭抗礼。

她不愿得罪崔恪,又感念崔氏之恩,这才收下崔池。

荒帝宠信佞臣,才招致祸乱。因而自先帝起,便禁了朝中勋贵好养娈童之风,若有违者,轻则罢官夺爵,重则流徙凌迟。

故而岑青云才令崔池扮作女子,又特地在圣上面前请封。

圣上既知此乃崔氏女,一来崔氏不可借此隐秘要挟于她,二来日后若真事发,她也可拉崔氏一族下水垫背。

先前她观崔池言行,知趣贴心,小意温柔,只当他定是自幼便得崔氏精心调教过。

今日方知,原来那一句轻飘飘的“失恃失怙”背后,竟是这般惨痛的往事。

崔池低着头,声音轻缓地道:“我阿父身有残疾,自出生起便断了科考入仕之路。幸而长兄才德兼备,十五岁便中了举,后又在定州谋了个主簿的官职。”

“我家中虽不得族人接济,既困且贫,但所幸父母慈爱,兄嫂和睦,日子也算不得受苦。”

他将手中的梧桐叶扔进水中,桐叶逐水飘零,便如他前世今生的命运,都由不得自主。

“定州干旱,米粮贵似天价,以长兄的微薄俸禄,家中很快便断了粮。阿母与长嫂甚至将陪嫁的首饰都卖个干净,也支撑不了旬日。”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阿父向来觉得自己是家中的拖累,便用衣带挂在梁上吊死了。之后不过数日,阿母便也绝食而亡。嫂嫂割了自己的头发,拿去街市上卖,方换来银钱买了棺木,但家中已是四壁皆空,我阿父阿母只能以草席殓尸。”

“定州府已无我一家的活路,阿兄无奈,只能带我去博陵寻求二房族人庇佑。路遇叛军,阿嫂落入贼人之手,受尽折辱,后被活烹分食。我阿兄被贼人当胸刺死,尚不忘将我藏在死死藏在身下。”

“天气太热,不过三日,我阿兄的尸首就已经腐烂,蛆虫蚊蝇在我身上盘桓,好似要把我拆之入腹。我从尸堆里爬出来,带着一身的腐臭,仓皇逃命了数日,与道旁野狗争食,方才活着踏入博陵城。”

岑青云看着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上,聚成一汪水畦。

她出声打断道:“好了好了,孤无意之问,倒惹得你伤心落泪,旧事且不要再提……”

崔池看向她,色白若鱼骨的腮边,挂着两滴晶莹泪珠,对她道:“殿下气凌霄汉,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天下百姓的英雄,我不过是依附崔氏依附殿下方能苟活的菟丝蒲苇。”

“但殿下且观今日之势,四海之内,如我从前那般的无辜稚子,岂可计数?端看江陵一县便可知,因此洪涝而家破人亡的,又岂有徐禄一人?

“既逢乱世,若无明主,万民则当陷于水火。殿下当真能对此袖手旁待,隔岸以观吗?”

崔池又言及大逆不道之事,若放在平日,岑青云断不会容他说完这一句。

但此刻她心中本就因赈灾之事愤懑难平,又见了崔池怜弱如冷月的模样,便是心肠再硬,此刻只剩绕指柔情。

她难得温言道:“天下大事,非你我所能置喙,崔子渝,此话莫要再提。”

她顿了顿,伸手抹去崔池的泪痕:“但有孤一日,断不会叫你此身无依。”

崔池握住她的手,抚过她掌心的各处茧痕,盈盈垂眸道:“殿下此言,当真?”

岑青云道:“孤此一诺,当甚万金。”

“仅此誓,对你,孤不骗不瞒。”

是夜风雨又急,崔池与褚仲明同宿一帐,辗转许久,难以成眠。

褚仲明在一旁擦拭佩剑,对崔池道:“何郎君有心事?”

崔池此行不便用本名,便随口拟了个名字,唤作何越。

他坐起身,又点了两盏灯烛,在褚仲明案边坐下:“褚校尉为何也不曾入眠?”

褚仲明从一旁烟袋中掏出一把夜息香叶,递给崔池几片:“气得很,睡不着。”

连日行军自是疲惫不堪,夜息香叶辛辣刺鼻,军中儿郎经常嚼此以提神。

崔池学着褚仲明的模样,将叶片揉做一团,放入口中。

植物汁液在唇齿间四溅,冰冷异常,让他如麻般纷乱的思绪平和了几分。

方才他在岑青云面前落泪,三分是本意,七分是作戏。

他知晓岑青云不会轻易相信他,哪怕她对他总有偏爱垂怜,也不过像是对家中养着的猫儿狗儿一般,并不曾信任。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须得时时小心,处处提防。似岑青云这般身经百战的良将,绝不会对旁人轻易托付信任。

而前世崔池也是硬生生替岑青云挡了一支暗算的冷箭,才勉强得她知交以待。

他知道岑青云最是心软,冷冽森然的面目下,藏的却是璞玉浑金般的济弱之心。

如今他们二人相识日短,他只有让岑青云对他多几分同情怜悯,才可顺理成章地重新一步步夺回她的心。

崔池阖上眼,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只怕是容不得他徐徐图之了。

前世岑青云在赶赴石首县的路上遇袭,那时他正巧自岳麓书院归乡,于山崖之下将重伤濒死的岑青云救回。

现下虽因他刻意谋划,岑青云在江陵县城多耽搁了一日,但前路情形未卜,他不敢令岑青云再度赴险。

可到底该怎么劝,才能既不让众人起疑,又能让岑青云放弃前往石首县,改道枝江县。

崔池只觉得头痛。

褚仲明见他蹙眉,出声问道:“何郎君因何故愁眉不展?”

帐外风雨大作,崔池道:“今日见江陵百姓情状,难免唏嘘罢了。”

褚仲明宽慰他道:“莫道郎君唏嘘,今日我掌刑之时,见江陵百姓皆哭号不止,只为了给那徐禄求情。便是我等粗鲁军汉,也禁不住洒了几滴泪。”

他将佩剑收回剑鞘,叹道:“今日我违抗军令,见百姓哀求,本该行五十笞,打了不过半数,我便让停下了。”

褚仲明出身河南褚氏,乃褚文忠公之后。褚公死后,褚氏遭荒帝猜忌冷落,族中子弟斩首流放者众,如今只有褚仲明与其兄褚伯玉仍在朝为官。

他兄弟二人虽一母同胞,却截然不同。

褚伯玉博学精敏,极善为官之道,屡次升迁,年纪轻轻便在中书任要职。褚仲明却愚钝刚直,纵是岑青云有意提拔,他尚不过是个翊麾校尉。

崔池只观这几日褚仲明行状,便知他是个忠正有余,而周圜不足的实心肠。这样的人,虽有一身勇武,然则官场倾轧中,不过芥子耳。

崔池对他道:“天下兴之亡之,惟黎民百姓受苦。校尉高义,在下敬服。想必纵使殿下有知,也不会怪罪。”

他心中忽而想起一个念头,对褚仲明道:“在下如今,有一要紧事相求,还望校尉通融。”

第二日一早,岑青云留下五百翊卫与五十车粮食,带着剩下军士辎重,赶赴石首县。

江陵距石首不过半日脚程,岑青云快马加鞭,尚未到正午,便已抵达石首县外。

与江陵情状截然不同,石首县中,只剩下残垣断壁,既无人烟,也无车马。

岑青云派了一队斥候去城中查探,对身旁的崔池道:“你原也该随褚仲明留在江陵,非要随孤颠沛作甚?”

今晨褚仲明向岑青云请命,愿领五百翊卫驻留江陵县城,救治伤民,重建屋舍。

岑青云未多犹豫,便答允了。

崔池道:“殿下先前尚有褚校尉与我为左膀右臂,如今褚校尉驻守江陵,若我再留下,殿下岂不孤立无援?”

岑青云懒洋洋地握着缰绳:“你难不成是忘了,孤十六岁时便可生擒敌将,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孤立无援这四个字,向来与孤沾不上边。”

崔池笑道:“殿下自是勇冠三军,既如此,我更不该离了殿下身边。有殿下相护,定可无忧。”

岑青云率余众在城外山头上等了许久,眼见着那队斥候行至城外后便无了踪影,许久未曾归返。

她顿觉不妙,正欲直入城内,崔池却拦下她道:“殿下且慢。”

“如今石首县东西二门紧闭,若无冲槌,难以得入。南门地势低洼,已成汪洋之势,惟剩北门完好。”

“殿下不如绕城而行,借道北城。如此城中纵有异样,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前世他曾听岑青云提及,石首县中四面楚歌,街巷之中皆有伏军。

唯有北门外有一处瀑布,直通津湖,岑青云遇袭后受伤坠崖,便是被此处瀑布冲至湖岸处。

津湖横跨数县,距江陵城亦极近。

昨夜他特意嘱咐褚仲明,以担忧津湖水涨为由,让他安排一堆人马守在岸边。褚仲明对他言听计从,想来不会有疏漏。

有些定然会发生在岑青云身上的事,不会因他重生而改变。他既无法让岑青云脱离险境,也只得费心筹谋,让她纵使遇险,也能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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