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脚踹开大门,不顾门中女子们的惊叫声,扬声道:“大王子,粮仓失火!梁军攻进来了!”
话音未落,他感觉眼前有寒光闪过,紧接着便是脖子一凉,眼前血红满天,视角在旋转翻飞,他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再也思考不出来了,身上不着寸缕的大王子琅颌天卓随手拾起一件衣服,用它擦干净手中的弯刀,脚步虚浮的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踹翻波立维的尸身:“在城里,父王管着我就算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有祁中岳,什么女色误人,都是谬论!”
“大人!”一个身着软甲的兵将浑身淤血的冲了过来,惊慌失措道:“粮草营失火了!梁军用巨石轰塌了东北角的箭楼和望楼,顺着城墙爬进来了!”
“什么!攻进来了?不可能!波立维最善守城,有他在鄯城固若金汤!他去哪里了?”琅颌天卓来不及穿上衣服,直接裹着铠甲、挂上佩刀就往外冲:“叫波立维召集军队!随我冲!”
那兵将瞪圆双目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波立维,颤声道:“波立维大人已死……”
“什……”琅颌天卓猛得意识到方才自己做了什么事,惊骇的瞪大了双眼,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去将穹波和那孙波找来!快!”
“是!”
*
陌刀所向,人马俱裂。
李鹤霖将手中陌刀翻转,毫不留情的再次砍下敌人的头颅,看向三丈外的祁越泽,眼神阴冷。
祁越泽手握着长枪,心中发寒。他不认识眼前的人,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杀意。他心里不明白,大家都是汉人,为什么就非要赶尽杀绝呢?章麓如此,眼前这个人也是如此!
他身边忠心耿耿的护卫领着数十骑拼死护住他,祁越泽绝望的开始后撤,在他接近城门的时候,从中飞出密如雨点的箭矢与飞石,那些东西如同蝗虫一般越过他的头顶,砸向紧随而来的敌人。
在一阵兵荒马乱的惨叫声中,祁越泽终于狼狈的逃回了城内:“关门!马上关门!”
他声嘶力竭的喊着,死亡的惊恐令他脑海中不断重演北宁关的噩梦。他当年不应该心软回去看一眼的,否则他就不会看到章云锋死前的惨状,看不见满地的肠子与干涸的血液,看不见摞得如城墙般高的同袍尸骸。
他捂着头,听见无数绝望的哭嚎声,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鄯城还是北宁关。
守卫在门后的士兵奋力抵抗梁军破门的力道,赶来的西戎大王子在近在咫尺的喊杀声中颓然坐倒。
完了!他想。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来之前,祁中岳嘱咐他的话,让他在攻下鄯城后,领骑兵快速赶往大通河,与突厥人夹击蒋昌伯,让祁越泽留下来守城。
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怕祁越泽越过自己去,将他的帅印收到了自己的手中,还在神情不清醒的时候杀了最善守城的波立维。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赶去大通河,而是贪恋温香软玉留在了鄯城。
若是他现在连鄯城都保不住,那此时穿过井陉进入河关的祁中岳,会如何的雷霆震怒?
鄯城大门外,血迹斑斑,尸骸遍野,烈火弥漫。
打扫战场的士兵将堆积如山的尸骸依次排列整齐,左边是大梁人,右边是吐谷浑人。
在一道道拖拽行成的弯弯血迹中,李鹤霖抬头看向远处高高的城门。
这次随他出征的除了四百墨云骑,还有从蒋昌伯手中借调的五千步兵,五百车架。这一仗因他趁夜色突袭,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方才胜利,可带来的人也折损大半。
看着被攻下的两个郡,茫茫西域滩涂,到底还要折送多少大梁儿女?
“大将军来了!”正在回收箭矢的萧雷突然扬声喊到。
李鹤霖转过头去,只见蒋昌伯高坐于战马背上,身后是巨大的工程器械。
蒋昌伯低头看向马旁的李鹤霖,问道:“在想什么?”
李鹤霖摇头:“没什么,在想接下来的战略。”
蒋昌伯没有点破他,而是道:“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迷茫,不要自我怀疑,今日若是你我不抵抗,来年便是大晋百姓的祭日。”
李鹤霖心神一凛,抱拳道:“是!”
是啊,他在痛惜什么呢?自己装作不在意,可事实上还是被登州的事给影响了,被杨素乾说服了。他绝对不能心软,若是因为一时的于心不忍,错过了最佳战机,或许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而河关后的百姓就会重蹈北宁关的覆辙。
清点好战械的小将军,拿着两面旗子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大将军,攻城器械已经准备好!请大将军下令!”
“想必大家已经迫不及待了。”蒋昌伯微微一笑,扬声道:“今日扬我大梁军威,明日西戎定不敢来犯!为我河山,为我百姓,为我亲族!杀!”
“杀——”
两面黄旗奋力摇摆,一块块巨石和震天雷伴随着撼天震地的喊杀声飞跃天空,冲向鄯州城墙。
此起彼伏的爆裂声在城楼上炸开,无数吐谷浑士兵被炸翻在地,血肉模糊。
李鹤霖惊讶的看着这些怪异的东西伴随着烟雾轰塌城墙,问道:“是火药?奉州伯改进的火石?”
坐在马背上的蒋昌伯呵呵笑到:“淳王殿下,虞庆军能在乱世之中固守己身,坚若磐石,靠得从来都不是朝廷,而是自己!”
他挥舞着马鞭,在最后一阵轰隆声落下后,高声呐喊:“大晋的男儿们!让这些吐谷浑人看看你们的血性!冲——”
“冲啊——”
号角连天中,大晋的士兵如同看见了偷蜜贼的蜂群,疯狂的涌向了被轰开豁口的鄯州城。
呛人的烟雾中,回过神来的祁越泽将吐谷浑大王子拽上马背,疯狂逃离城门处。
坐在祁越泽身后的吐谷浑大王子忍不住回头看去,他呢喃道:“这就是大宰相说得火石?为什么你爹没有造出来?为什么!要是你们那造出来了,我们早就踏平了吐蕃!你们就是群废物!废物!”
为什么?祁越泽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个在族学中教他们水文地理,教硝石制冰的男人。他曾经也非常的敬重他,可后来呢?好似在他娶了章麓的五姐后,就没再接触过了吧。
若是他当年没有跟姓杨的搅和在一起,若是当年他没有听信他的话,去偷那个男人写出来的东西,或许……或许……
不,没有或许!
祁越泽甩开脑中的悔意,他记得那个男人曾经告诉教过,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后悔,走下去,坚定的走下去,直到死亡为止。
“去慧园!”
*
回到慧园,祁越泽将吐谷浑大王子丢下马,道:“去找神月公主!”
“找她做什么?她一个女人……”
“你想不想活着?想活就按我说得做!”祁越泽第一次恶狠狠的冲吐谷浑大王子怒吼,但他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神月公主是大王的亲侄女,她手上有已故神花长公主的花神军,只要神月公主与你一道,花神军就必须保护你!明白了吗!蠢货!”
吐谷浑大王子刚想反驳,对上祁越泽宛若地狱恶鬼般的眼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她!”
说罢,连滚带爬的跑进慧园,一路朝着偏僻的一座暖阁中跑去。
路上,祁越泽拦住一个守卫,命令道:“去把大王子掳掠来的女子都杀了。”
“啊?”守卫诧异:“可大王子他……”
“我命令不动你了是吗?”
“属下不敢!”守卫惊慌的低下头,他怎么能忘了,祁越泽才是此次征东大军的大将军,赶忙道:“是!”
“记住,一个不留,杀完再给她们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不许侮辱她们,明白吗?”
“明白!”守卫犹豫了两息,小心翼翼的问道:“将军为何要如此做?她们若是能侥幸活下来。”
“不可能活下来。”祁越泽道:“中原的那些男人,都些是保守到自私的垃圾,他们不会允许名节有失的女子活下来……不,包括男人,失了名节的男人,也不可能活。”
说罢,他脚下不停,遥遥跟着大王子一路进入后院。
在那守卫准备转身去执行命令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说:“就算我当年与男人相恋违背人伦,有失天德。可男欢女爱有什么错,为什么偏偏这世间总是有人容不下呢?”
*
“我不走!”已经穿上金丝软甲的神月公主神情坚毅:“我吐谷浑的战士们还在拼死反抗,我作为吐谷浑的公主,又怎能弃城而逃!”
“这里本就不是吐谷浑的土地,放弃了又能如何?”吐谷浑大王子气急败坏道。
神月公主碧绿的瞳孔扫射在自己的表弟身上,激得对方心中一个冷颤:“为了这座城,吐谷浑损失了多少好儿郎!祁中岳可还在河关,若是我们退了,祁中岳便是瓮中之鳖!”说罢,他又看向祁越泽道:“难道祁将军愿意放弃自己的父亲?”
“他不会死。”祁越泽面色冷淡:“积石山有狭道,他有退路,但是我们没有。”
神月公主神情嘲讽,语气却依旧自傲:“你们贪生怕死,没有决一死战的骨气,但是我有!即便与大晋相比,吐谷浑只是弹丸小国,但我身为吐谷浑的公主,就有责任保护吐谷浑的每一位臣民!吐谷浑牺牲数千儿郎的性命攻下的城池,便是属于吐谷浑的!任何人想要夺走都必须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吐谷浑大王子被她的豪情所动摇,但祁越泽却没有被触动的感觉,他道:“吐谷浑被夹在吐蕃、突厥和中原的中间,就注定了只能受人摆布,即便现在吞并了西域三十六小国,也没有统领他们的条件,空有野心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今日你们能攻下鄯州,是因为我父亲与鄯州刺史里应外合,否则就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还想摧毁康都那什的铁骑?即便康都那什再刚愎自用,他的铁骑也是西域大漠的一颗明珠。”
他抽出手中的刀,尖刃抵在神月公主纤细的脖颈上:“今日你必须跟我们走!”
*
硝烟弥漫的鄯州城城墙上,李鹤霖拔掉吐谷浑的军旗,换上大梁的旌旗。他站在城垛后遥遥望着城内,看着破旧的屋舍内悄摸走出身背细软的百姓,大多都是番族,也有几个长得汉人面孔。
城楼下,安西都护府的两位番兵将军和蒋昌伯的副将李泽天正呈倒品字受降。
众人看着一辆辆装满辎重的马车鱼贯而出,番兵将军迫不及待的掀开其中一辆的盖布,只见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不少大食国才有的精美金器。
早已劫掠成性的番兵将军按耐不住,冲依旧在马背上稳坐泰山的李泽天喊到:“我们番兵这回损失惨重,只要四成,不过分吧?”
李泽天瞥了他一眼,道:“大将军说了,全部充公,用作帮扶百姓重建的资费。”
两个番兵将军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和愤怒:“自古以来,番兵征战都是要分六成奖赏,朝廷还要另赏,如今我们只要四成已经是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你们竟还贪得无厌?”
李泽天是大食与汉人的混血,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大约是连年征战的关系,皮肤比同龄人都显得黝黑,且褶皱繁多,再加上脸上有道贯穿伤疤,笑起来的时候尤为狰狞。
“你这个自古是自哪朝哪代的古?大晋自新年立国便制定了新的番兵封赏制度,怎么?曾经与你们把酒言欢的安国公没告诉你们?哦,我忘了,他老人家都已经身首异处了,想必也没嘴再告诉你们这些。”
番兵将领有些拉不住略显暴躁的坐骑,正色道:“你们晋人这是要卸磨杀驴?整个西边可都是番兵替你们中原人镇守的!”
“替?”李泽天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被亡国的民族说什么替?朝廷怜悯你们可怜给你们饭吃,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说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面容憎恶的番兵将领们,冷哼道:“大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违令者杀无赦!”
番兵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将领们一时拿不定主意。若是以往的陇右道大将军他们自然不惧,只是蒋昌伯这个人他们不得不防。他治兵手段严苛,凡有抗者无论是谁都必杀不怠。
相比金银财宝,他们更惜命。
正当他们犹豫的时候,有不少百姓闹嚷嚷的冲进了军阵当中。本就暴躁不已的番兵将领在马匹被惊扰后,放任马儿撩起前蹄踹飞了临近的百姓。那百姓身背的包裹在跌落在地时瞬间散开,一包袱的金银细软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