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勒将普芮格娜转移到安全舒适的地方后,又带着摄政大人给他的免罪公文,才寻访一家医院便找到了愿意负责普芮格娜接生的产婆。
“说句真心实意的话,之前都是怕摄政大人怪罪,加上监狱那个地方,狱官大人,您也知道,阴气重、阳气弱,根本不适合胎儿出生。现在好了,既有了免罪公文,又搬到了这样一个阳光和煦的地方,加上普芮格娜小姐的遭遇,光明城的所有民众谁不怜惜?就算您不来请我,我自己打听着也要过来帮忙呐。”产婆川尔玻诗笑容满面地说。
捷勒让官差把照顾的费用交给她。“既然这样,那普芮格娜小姐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就交给您了。监狱那边还有事,不方便在此久留,如果这里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来监狱门口找我,或者找人给我带信,我们一定竭力为您解决。”
“我知道了,狱官大人。谢谢您的好心,再会。上帝赐大人平安。”川尔玻诗接过钱袋,笑逐颜开地挥了挥手。
捷勒回到监狱前的空地时,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正是临近中午的模样。
他打开监狱的大门,一抬眼便看见一位穿着道袍的传教士在耐心等候。“蒂斯凯神父,真是抱歉,让您久等了。太阳已经行走到它一天中最高的地方,我还以为您会去吃饭,没想到竟还在这里等我。不过我一直将您说的话牢记在心,您要去看阿锊司先生,对吧?请随我来。”
伊路米纳森在捷勒的带领下来到高大建筑的另一侧。“捷勒狱官,这里是专门关押死刑犯的地方吗?”
“是的,蒂斯凯神父。”捷勒靠近伊路米纳森悄声补充:“有一个在这儿关了九年没审通的犯人,摄政大人据说新近掌握了他确凿的证据,已经判处死刑了。”
“哦。看来我要为之祈祷的人又多了一位。”
“蒂斯凯神父真是好心人。到了,神父,阿锊司先生就在那儿,我仍然出去为你们守门。”
“谢谢您,捷勒狱官。”
伊路米纳森走到牢前,隔着稀疏的栅栏,看向里面那位年轻男子。
阿锊司蓬松的卷发已经有些坍塌下来、失去了代表活力的光泽,一双淡棕色的眼眸也显得黯淡无光,脸上因为好几天没有打理,稀稀拉拉地冒出了胡须。“您好,神父,您今天就来了吗?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行刑的日期是明天才对。在监牢的日子虽然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但我还没有糊涂到少了一天也无法察觉。抱歉,如果我的言辞上有些无礼的地方,希望您能原谅我,因为压抑的未来已经让我万念俱灰,不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嘴巴、让它说出十分相宜的话了。但是日安,神父大人,上帝赐您平安。”
“日安,阿锊司先生。您没有弄错,行刑的日期的确是明天,我受普芮格娜小姐所托,提前给您带来安慰。关于明天的死刑,您希望得到摄政大人的赦免吗?”
“死亡是每个人无法逃脱的结局,我不害怕死,可是如果能在死之前多活一点,我的生命将更有意义。”
“可是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一个未出生的胎儿,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来尘世中行走一趟。一个人活得越久生命就越有意义吗?您自认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阿锊司歪着头,突然陷入沉思。“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活着的意义,那便等于没有意义。乌龟在海里游爬了一千年,到头来还是一只乌龟。一千年的时光,对人类来说无比漫长,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可是对于宇宙、对于上帝,也不过是弹指一挥。世间人的生命本就有长有短,每一种命运都是一条江河里的一滴水,全部汇聚在一起,滔滔不绝向东流去的、那川流不息的,便是整个人类命运。”
“神父在上,您是说,我的生命就只像一滴水?”
“是的。别看一滴水很小,但它其实很大,里面包含了所有轮回的真理。别看一百年很长,但它其实很短,没有意义的一百年在史书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阿锊司看了伊路米纳森一会,骤然长叹一口气。“谢谢您的教诲,神父,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到了上帝面前时,我会向他提起您,因为是您说服了我安然地走向上帝。”
“我叫蒂斯凯,阿锊司先生,不必向上帝提起我的名字,您能这么快变得豁达,主要在您有一颗了凡的心。实话实说,这不是恭维,阿锊司先生,您是一个聪明的好人,你会和上帝相处得很愉快的。”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天籁般的声音。“捷勒长官,日安。愿这里平安有福。”
阿锊司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两只眼睛同时迸发出熠熠的神采。“蒂斯凯神父,我认得这个声音,犹如从小在我耳边回响的圣音,这是我的妹妹来了,她一定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话音刚落,捷勒从外面走了进来。“蒂斯凯神父,阿锊司先生,贞女南恩小姐奉摄政大人之命,前来探望她的哥哥了。为了不使这次感人的兄妹相会显得局促,阿锊司先生,您先做好见她的准备,我马上带她进来。”
“谢谢您,捷勒长官。快让我妹妹进来吧,我已经等不及见她了,就像久旱的大地等待甘霖,我等南恩已经等得心都河涸海干了。”
“我这就去。”捷勒转过身时,却发现有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扯住了他的袖子。“蒂斯凯神父,怎么了?”
“捷勒狱官,他们兄妹相见,我恐怕不方便留在这里,您带我去另一个房间吧,最好不要离这里太远。等他们交谈过后,我还要重新来找阿锊司先生。阿锊司先生,那我就先告辞了。再会。”
“也好。”捷勒点了点头,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带伊路米纳森去了隔壁的空房。
这个房间光线昏暗,地上铺着一些干草,墙壁上挂着两张蛛网,上面的蜘蛛听到动静,无声地顺着白丝溜到角落。
伊路米纳森在靠近墙边的板凳上坐下来,道袍贴着木头发出窸窣的响声,他伸出右手,轻飘飘地施展了一个术法,神识瞬间像潮汐一般在四周漫开,伊路米纳森感受到隔壁的两人,连同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这是一种比寻常的光明神力更微妙的术法,不仅距离上有限制,造成的感知浮动也微乎其微,就像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里缓缓加入零度的水,一切都浑然天成。
南恩却一进监狱就感到了不对劲,某种她难以言喻的空气似乎将她整个裹挟起来,穿透了她的贞女服,渗入她全身的毛孔。
“你怎么了?妹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自在?一定是牢狱里的环境太糟糕了吧?辛苦你来看我。”阿锊司向南恩走进了一步,双眼中亮着希望之光。
南恩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哥哥,对不起,我来晚了,您一定等了我很久。普芮格娜姐姐呢?我一直不敢去看她,她现在好吗?”
“为什么不敢看她?是怕看到怀孕的臃肿的样子吗?”
“不是的哥哥,您误会我了。不管普芮格娜姐姐变成什么样子,她在我心里永远是温文尔雅的窈窕淑女。之所以不敢踏足至她的面前,是因为我承受不了她的悲伤的目光。我无论如何不忍心看到她伤心失望的模样,那样会使我的心像针扎了一样难受。”
“宽心吧,妹妹。普芮格娜现在很好,捷勒长官跟我说,她已经搬去了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比起她,我才是目前更需要担心的那位,明天就是我要被斩首的日子了,妹妹,你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吗?”阿锊司说着想握住南恩的手,却发现两人之间似乎有道无形的隔绝屏障,将他的身体与对方的排斥在外。
不过他这点异常马上就被南恩的话转移了注意力。“的确有个好消息,哥哥,您马上就要见到上帝了。”
阿锊司仿佛全身失去力气一般,倏地坐到地上。“没有办法了吗?妹妹,你有没有去找摄政大人帮我求情?”
“去过了,哥哥,他对您的判决感到很抱歉,也知道您是个好人,但是为了光明城的法律,为了光明城的未来,不得不牺牲您的生命。哥哥,您知道的,我们这里的法律太松散,但您的死亡将会给这一切带来改变,所以您的死亡也是光荣的,是为整个光明城的民众而就义,光明城的百万民众都会记得您的付出。”
“这么说,”阿锊司愣愣地抬起头,“我的死亡是有意义的?”
“对。”
“那好吧,妹妹。与其没有意义的活着,不如满身荣耀地死去!替我转告普芮格娜——我的最亲爱的、最美好的爱人——我爱她,虽然不能继续陪在她身边,但我对她的爱至死不渝。”
“所以说,哥哥,您已经充分做好死的准备了?”
“是的。”阿锊司沉沉点头。
“啊!这样你才是我的哥哥,这样你才是光明城里那个备受尊敬的绅士!也只有这样的英勇赴死的决心,才能配得上‘阿锊司’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配得上普芮格娜姐姐毫无保留的爱。放心吧,哥哥,我会把您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她,包括您的高尚、您的无私、您的勇敢与应有的荣誉,让普芮格娜姐姐知道,她绝没有爱错人。”
“妹妹,你过誉了。”阿锊司脸上露出一个难以为情的笑容。“这都是绅士本应该有的想法。”
“是的,君子就应该像哥哥您一样德行高尚。如所有的人,不管地位高低、身份贵贱,全都光明磊落,那么光明城即使不用摄政大人的管理,也会变得政简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