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很早就醒了,他知道祁尘在身边待了很久,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祁尘。
那个吻……是什么意思?
他的事祁尘都知道了吗?
自他醒了以后,一颗心就高高悬起,整个人犹如踩在冰面上,战战兢兢。
一只手盖在他的额头上,温暖干燥,随着动作,带起来一阵极其微弱的风,混合着草药的清苦气味,钻进鼻腔。
“大人。”言辞睁开眼,望向旁边的人。
祁尘侧卧在旁边,穿着旧日的长袍衣衫,衣领斜斜敞开,露出清瘦的脖颈和锁骨;头发只松松系了一半,散落在肩上,手支着头,头发便垂至言辞耳侧,他上一秒似乎还在想着什么事,眼睛半阖,听见言辞的声音后头稍稍偏了偏,眼神渐渐聚焦。听见言辞的声音他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将盖在言辞额上的手撤回,才道:“醒了?哪里不舒服?”嗓音带着浅寐后的沙哑。
言辞喉间滚了滚,脑子里不自觉闪过许多画面,慌忙别开头,眼也不眨地盯着祁尘的衣角。
无人开口,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祁尘笑了一声,无奈道:“只叫人,不说话,是要撒娇吗?”
一抹不自然的红爬上耳朵,言辞眼睛眨了眨,无比冷静,“大人已经知道了?”
祁尘摇头,“我不知道,虽然我很想了解你的过去,可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会让雪鸟告诉我。”
言辞闻言扯了扯嘴角,道:“是吗?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你知晓?”
“那我们就不谈这些,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就说给我听。”
言辞默然,眼里漫上一层水雾,他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要钻出来,但又被理智死死拽住,祁尘一如既往的温柔像一汪深潭一样包容他的同时又威胁着他,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让祁尘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祁尘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他是个天生的坏种,天生的害群之马。
手心里一股钻心的疼痛稍微唤醒了他的神智,他知道手心已被掐出血痕,可只有这样才能制止住自己想要吐露真相的冲动。
言辞偏过头,是一个抗拒的姿态,祁尘睫毛颤了颤,便道:“你先好好休息。”
门被轻轻合上,言辞拿出手,鲜血如梅花一般砸在被子上。
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一如当年。
天空暗沉沉的,乌鸦成群飞过,将落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
这是一处战场,也是言辞出生的地方。
遍布血污尸体的原野上,言辞显得格外异类,他躺在地上,被干净的布小心地裹着,颈间挂着长命锁,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不哭不闹,只呆呆地盯着胸膛上站着的乌鸦。
乌鸦转了转脑袋,忽而垂下头,朝言辞眼睛啄去,言辞咯咯直笑,就在这时,横空出现一条扁担,乌鸦振翅而飞,立在树枝上看着来人。
来者是个捡尸人,也就是靠捡尸体上的财物过活的贫苦人家。
那人约莫五六十岁年纪,一身粗布短打,皮肤黝黑,一双眼睛藏在褶皱里,泛着精光,带着一顶破旧的斗笠,肩上挑着扁担,两边各挂木桶,看着颇为沉重。
老人眯了眯眼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走到近处,的的确确是个娃子,他嘀嘀咕咕兀自说了些什么,伸手捞走了言辞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看向言辞。
捡尸人终于离开,乌鸦群一拥而上,婴儿却不在原地。
遥遥望去,捡尸人嘴里哼着小调,一脚深一脚钱地离开了战场,挑着的木桶看着比来时重了些。
捡尸人姓李,因是个瘸子,人称瘸子李。
捡了个孩子不算大事,战乱之中,这是常事。
但也有不寻常的,瘸子李竟真在好好地养这个孩子。
他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就靠着尸山里,乱葬岗里捡回来的东西过活,如今凭空要养个孩子,不知道得花多大力气。
其他人都说瘸子李想要个孩子想疯了,自个儿都养不起还想养个续香火的。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瘸子李都铁了心要养。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七老八十,直不起腰了,言辞也已长成少年模样,一副好容貌十分惹眼,但从没人打他的主意。
瘸子李病得越来越重,躺在床上睁眼盯着漏风的屋顶,屋中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摇摇欲坠的门从外被推开,一道颀长的影子出现在余光里,瘸子李陡然激动起来,喉咙里的痰咕哝作响,言辞走到他的床跟前,垂眼看着枯朽的老人,心里却无一丝波澜。
“你怎么了?”言辞问,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天真得像孩童一般。
瘸子李抻到半空的手啪地落到床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灰尘。
言辞往后退了一步,轻轻掩住了鼻子。
下一秒,瘸子李咳了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才算完似的。
尽管这样,言辞依旧不为所动。
“……畜牲……我……咳咳咳!”
言辞微皱眉头,“你怎么了?杨叔不在。”
杨叔是附近唯一的大夫。
闻言,瘸子李斜眼看着已经退到门边的言辞,气喘得更急了。
早知道……就……
就什么?不捡他了?吃了他?
瘸子李心中冰冷,他没料想到言辞是个傻子。
看着虽与常人无异,说话吃饭做事都没毛病,但就是不像个人,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起初他还没在意,只以为教教他人情世故就好,可无论他如何打骂,言辞就像是一块捂不化的寒冰,跟没有心肝一样,对谁都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模样。
“没心肝的白眼狼!早扔了才好!”
邻近的人私下里是这样对他说的。
当时瘸子李的确听了这话,将言辞带进深山。一处从来没有人走出来的深山。
只过了三天,瘸子李打开门,言辞好好地站在门口,手上提着什么畜牲的尸体,血淋淋的。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面前这个差不多高的少年,问:“你在山里打回来的?”
“……”
从此以后,那片山便是他瘸子李的了!
言辞因为有了用处被他留了下来,这用处足以抵消掉他在人情上的木讷。
他当初只想有个后,有人给他养老送终,这才捡了言辞回来,可没想到他除了打些鸟兽糊口以外别无他用,但瘸子李这时只当他脑子有毛病,直到这晚......
睡意朦胧中,恍然听见尖叫哭喊之声。“狗儿?狗儿......咳咳咳!狗儿?”
狗儿是当年瘸子李给言辞的名字。
无人应答。屋内漆黑,瘸子李只好自己爬起来,伸手去够油灯,还没将灯点亮,眼睛便被连天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
“啊——”
瘸子李刚放下遮眼的手,就这一声惨叫夺去了目光,循声望去,只觉全身冰寒刺骨,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头顶,可他甚至连声惨叫也发不出。
被剥去皮囊的人因为剧烈的疼痛撞开了窗户,一双眼睛透过窗棂死死盯着瘸子李,死不瞑目。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瘸子李短暂丧失的听觉终于恢复,视线一寸寸上移,言辞正趴在横梁上不知看了他多久,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一颗心重重落回肚子,瘸子李抖着声音问:“外面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言辞重重落到地上,这样大的声响?
瘸子李一动不动,言辞动了。他起初皱了皱眉,随后又像是被什么牵住双手,一只手高举着,一只手往后不自然伸着,他用力一扯,横梁上的东西劈里啪啦地落下来,砸了瘸子李一头一脸,他往脸上一摸,一手的滑腻。
“我......要......出去。”瘸子李艰涩地吐出话。
黑暗中,言辞歪了歪头,不答,走到床头点亮油灯,还未曾有其他动作,就被一声及其凄厉的惨叫勾得回了头。
微弱的灯光充塞小小的屋子,就如同满屋血淋淋的人/皮。
屋门被推开,祈尘几步迈到床边,封住言辞周身穴位,他才得以从回忆里挣脱。
脸上湿滑一片,言辞抬手一抹,竟是满手的鲜血。
祈尘抬手替他擦拭脸上血迹,一边探查他的身体各处,确定无碍后才问:“怎会突然七窍流血?"
言辞抚开祈尘的手,“脏......不用。”
祈尘一愣,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知是何情绪,笑了一声,言辞疑惑抬眼,只见他深深地望着自己,下一秒忽然靠近,将脸靠在他的脸上,片刻后分开,脸上赫然多了几道血迹。
“你?!”言辞大惊失色,不可置信。
祈尘微扬下巴,眼里竟隐隐有些得意之色,语气也不容置喙:“帮我擦。”
见言辞怔住,便道:“别把我当什么正人君子,我心里啊......”他故意顿了一下,注视着言辞的脸色,才幽幽道:“......脏着呢。”
“......”言辞垂下眼,乖顺地让祈尘把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等差不多了,他便伸手朝祈尘而去,不料祈尘往后一避,挥了挥手,脸上干涸的血迹顿时消失不见。
“七窍流血是怎么回事儿?”某人忍着笑意,强行拉到正题上。
言辞不语,只瞪着面前的人。
可怜他这么多年还不知某人素来“厚颜无耻”,就见祈尘毫无捉弄他人的愧意,坦荡无比地回视,一本正经道:“怎么?想瞪死我飞升正道吗?”
言辞唇角轻扬,露出点点笑意,胸口的闷痛苦涩也被冲淡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