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不多取利,这不是好人,谁还能称好人?”
“可惜不长寿,闺女也……唉,可能是当时答应他岳父的话应了验,真把他自己的福气填进他娘子家的亏空了。”
“或者已在天上当神仙了。”
……
三人听了一兜子毫无情节的赞美感叹,正无奈时,忽得惊喜。
谢赋派衙役连夜送来一份公文,是陈久最新供述的誊抄本。刚好补上最欠缺的一块——黄郎中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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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郎中,姓黄名本来。
户册文书记录中,其年轻时的经历颇为丰富,在很多州县短暂居住过,三十二岁娶顺安县渠里村宽俭之女宽梨花为妻,自此长居村中。
黄郎中与梨花的姻缘在村民们的口中甚是动人。
梨花失去心智后,其父宽俭遍寻医者为她治病。梨花的疯症时好时坏,某日趁照看的婆子没留意,溜出家门,当时正值农忙时节,村民多在地里劳作,没人瞧见梨花,拦住她,梨花竟一路跑到村外,恰好遇见两个好心人,将其拦下。
其中一人正是黄郎中。他那些时日在丰乐县小住,顺便帮人治病。一位老人家被黄郎中治好了眼病,老人家的表弟住在隔壁后湾村,下田时伤了腿,老人家去探望时提到了黄神医,表弟的几个儿子非常孝顺,赶紧派小儿子三郎到县城把黄郎中请到家里给父亲医治。
三郎亲自赶着马车,载着黄郎中正往村里去,一条人影突地冲到马前,幸好老马温顺,三郎及时勒缰,未伤到人。
再定睛一看是位美貌的少女,三郎的惊怒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梨花慌乱无措,三郎以为这位姑娘是受惊过度,黄郎中却看出她有失心症。梨花在这一带很出名,三郎没见过她,不过一听失心症就知道是谁。
两人仍怕猜错,刚好附近的大路边有个茶棚,摊主是对忠厚的老夫妻,便由黄郎中陪伴梨花先在茶棚内,三郎骑马到渠里村询问报信。
宽俭得知女儿不见,正焦急万分,得此消息感激不已,领回梨花后,又备礼重谢三郎与黄郎中,并请黄郎中为梨花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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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往事最详细的郑妪对张屏三人道,一开始,宽俭肯定没想到黄郎中会变成他女婿,黄郎中当时三十余岁了,任谁都觉得他肯定早已娶妻生子。
倒是三郎和梨花岁数相近,三郎亦尚未定亲。
可惜……
三郎的爹娘绝不同意要梨花这个儿媳妇。
而黄郎中又在诊治梨花时与梨花生情。
童氏道:“都是命,说实话黄郎中比三郎强,知书达理斯斯文文的,正配梨花。只是岁数比梨花大得稍多一些。”
郑妪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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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讲了很多黄郎中与梨花如何定情如何恩爱的小故事。
衙门户册上的记录则有村民们没提到的部分——
黄郎中与梨花成亲,并非迎娶,而是入赘。
户册载,黄本来,原贱籍游民,父不详,母不详,入赘宽氏,准脱贱籍为良民,准行医为业,准于顺安县渠里村长居。
陈久的供词则补足纠正了村民讲述中的空白与疏漏。
「逆妇黄氏,与你是何关系?」
「稚娘的父亲是我师兄。师兄与他娘子成亲,说来也有我的缘故。当时师兄来丰乐瞧我,顺便给人医病,邻县村里的人听说他医术好,请他过去看病,师哥因此认得了宽氏,同她成亲留在了那个村里。」
『如此,丰乐县衙前捕头陈念是你与黄本来的师父?档卷中记录,陈念只有你一个徒弟。』
「回大人话,我有两位师父。师兄黄本来是我第一位师父的徒弟。大人可核对档册,我拜在恩师陈老捕头名下后,才蒙恩师恩赐,随他老人家姓陈。我跟随第一位师父时姓翼,因为我在门里排第九,就叫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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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九最早还有一个名字,但他忘了。
他只记得那时跟着太奶在烈日下踉跄地走,旁边有好些和他们一样的人。
他还记得太奶趴在地上给人磕头:“我本是该死的人,求大爷奶奶们行行好,给我孙一个活路,你们积大德,是菩萨神仙……”
他愣愣站着,看太奶的额头不断碰着开裂的地面。
有两道衣摆定住了。
之后的对话他记得特别清楚,尽管当时不甚明白。
女子道:“可怜啊,肯定是个善良人家。寻常人逃荒,最后剩下的都是身强体壮的。这家却剩了个老奶奶带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男子道:“你怎知他俩不是一块儿被扔了。”
太奶更重地顿首:“夫人,您是好人啊。我儿,儿媳,孙子,孙媳都没了,求夫人活我重孙一条命……我们全家下辈子给夫人做牛做马……”
女子弯腰扶住太奶。
“若他们是被抛下的,定没什么干粮和水。一老一小,走不了这么远。必是家里人把吃的喝的先给他们……”
“咱们也吃不饱呢。”
“这样人家根上善,善人当有好报啊,鳞哥……”
“跟着咱们也得吃苦受罪。”
“我不怕吃苦受罪。”他突然大声道,“太奶在哪我就在哪,我绝不离开太奶。”
男子沉默了,女子温柔地问:“你叫什么?”
“他没名字。”太奶抢先道,“他没名也没姓,夫人和老爷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谢谢夫人,谢谢老爷。老婆子拜谢大恩!”
“也罢。”女子道,“反正进我们班子里,需得改名换姓。是吧,鳞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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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来的记忆是死死抱住太奶,不明白太奶为什么掰他的手,推他。他哭着抓得更紧,后颈一闷,眼前发黑。
再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总之他有了师娘和师父。直到今天,太奶经常出现,佝偻着站在尘灰浮动的阳光里,笑眯眯地看他,喂他吃泡软的碎饼,枯瘦的手慈爱地抚摸他头顶。他抱住太奶,大哭醒来,周围什么都没有。
「吾被师父师娘收养,初姓翼,行九,同门都唤我小九。实则我前面有七位师兄师姐。我的本来师兄排在头一位,却是二师兄,我们没大没小的,老喊他笨师兄。」
「可就是罪妇黄氏之父黄本来?」
「对,师兄离开师门学医后方才改姓黄,应是以岐黄之术为姓。当时他和我们一样,随师父姓翼。我们玩笑喊他笨师兄,其实师兄在师门里拔尖儿的聪明,脾气好,不与我们端架子,我们淘气捉弄他,他总笑笑不计较。不过那时候我们都有些嫉妒他,他是师父师娘收的头一个孩子,师娘最疼他,当他是亲生的,待他和我们不一样。」
师娘年轻的时候生过一个孩子,没几岁就夭折了。
师娘名虹练,以前是习剑舞的,使双剑,她师父姓公孙,自称是唐朝的时候杜甫写诗赞过的那位公孙大娘的后人。不过江湖上舞剑的大都自称姓公孙,真假不能考据。师娘很受她师父器重,算挺红的角儿,常去富贵人家的宅子里演舞,不少老爷公子喜欢她。她偏偏看上了一个名叫翼鳞的穷小子。
翼鳞长得一表人才,使得一手好刀法。公孙师祖却很看不上他,不许虹练与他往来。
因为翼鳞是个舞假刀卖假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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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的行当,是师父这一门的营生,世人往往以为我们是习武卖艺的,与刀枪剑舞或戏法杂技是同行,实大谬也。我们耍刀棍是揽客粘场子的花门面活,没什么真功夫,刀枪上有机关。演到惊险处,必有个人假装失手,或摔断胳膊腿,或身上开了个大口子,血止不住。这时才抖出真生意。」
先向看客老爷们道个歉,曰习艺不精。事先混进人群里的托儿带头喊话赶紧送去看大夫,这时师父师伯或师叔再谢过客官老爷们的关爱,称不必送医,取出两个小瓷瓶,各倒出一丸药,一颗塞入伤者口中,一颗用水化开,敷在伤处,血立止,青肿顿消,伤者惨淡的气色刹那间红润了。再拿一块膏药贴定伤处,伤者便行动无碍。
人群中的托儿叫好,问是什么药,如此灵验。
师父或师伯师叔答道,祖上曾有奇遇,无意中帮了一位神秘老者,老者传授此方,飘然而去。
托儿再起哄问药方是什么,师父师伯或师叔面露难色,称不敢泄露,或说一串如百岁老熊的汗液二两,千岁蝙蝠的胡须五十根之类万年也难凑齐的药材。
托儿则叹道,罢罢,太难了,可我家正有人需这灵药治病,你们有现成的匀我些成么,价钱只管开。
师父师伯师叔神情更为难,深思片刻,商量片刻,一人显得不同意,另一两人相劝片刻,方才由师父说,本来老神仙传我家这药,正是为了济世的,但徒儿伤了,我们也要用,剩得不多,客官急需,不敢贪藏,亦无需高价,内外两剂药,客官随意赏个几十文罢了。我再送客官两张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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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当然不是什么神药,内服的健胃醒脾,外用的有点止血镇痛的功效,就是常见的药材碾碎加点香料糯米面搓成的丸子,没什么大用,也吃不坏人。
整套买卖中,最关键的,一是装受伤的戏法,需在众目睽睽下显得逼真,立刻造出伤势,伤口血浆青紫肿胀皆让路人看不出破绽,受伤时的痛苦,治愈时的喜悦亦要真诚。
其次是与托儿的询问对话引出卖药,整套下来不能让看客起疑。
耍刀枪只是开场引人用的,属于垫场活,花哨就行。
所以公孙师祖等凭尖上尖的真本事挣钱的门派看不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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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之前见过类似的买卖。备考时,他住的小院附近市集曾来了一帮这样的人,身披兽皮,坦胸露腹,一口怪腔怪调的官话配谁也听不懂的方言,自称是北方深山里的半野人,老林子起火了不得已下山讨生活。击鼓歌舞,打拳舞棍锤。膏丸药酒,皮草老山参,统统大甩卖。
陈筹拉张屏去看他们跳野熊逐鹿舞,看客中有人尝过药酒后身亡,真凶意图栽赃给这群卖艺人,手法不高明,破绽明显,张屏遂指出,野人首领十分感激,送了张屏一块熊皮,一只白虎爪子。
京兆府的捕快迅速赶来并拆穿这群卖艺人全是中原某郡某县人士,药丸系糯米面搓的,皮草用碎皮子粘的,老山参是树根,虽被诬陷杀人确实无辜,也不能继续在街头扮野人了。
张屏收到的熊皮和白虎爪子因是谢礼,不涉及买卖,京兆府捕快宽宏大量地让他们留下了。张屏和陈筹看书时轮流裹着熊皮取暖,皮子糟碎了,两人各粘了一身毛,去澡堂漂出半池浮毛,遭同池人怒骂,澡堂老板让他们赔水。陈筹同老板商量把老虎爪子赔给老板,老板拒绝,只要钱。
白虎爪子其实做工颇精细,用牛羊骨和染色的兔毛皮粘成,甚结实,爪钩亦栩栩如生,陈筹笑老板不识货,自摆在案头赏玩。张屏和陈筹的钱赔给澡堂,当月交不起房租,便将老虎爪子拿来贿赂房东的小孙子,获得了十来天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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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陈久的供词,张屏亦更体会到前些日子冯府尹用馓子提示教诲他的苦心,他本应像冯大人一样仔细了解县衙诸人的背景生平。
陈久的经历档册中有记录,他性格豪爽仗义,武艺高强,颇得历任知县赏识,与同僚相处融洽,在县里百姓中口碑也非常好。原屠捕头和另一位副捕头吴寒各方面都不如他,但他一直蹉跎于副捕头之位,正因出身与早年经历。
如果张屏一早了解,之前的案件便不必绕这么多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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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假卖艺的帮派在每个城镇不会停太久,过几天便赶往另一地,且非常喜欢在市集上贴着真卖艺的门派出摊,令看客混淆。
翼鳞所在的帮派就盯上了公孙师祖的门派。时值旺季,公孙剑舞门轮流在临近几个大城献艺,假刀门一路傍着她们出摊,公孙师祖深恶痛绝,但同在江湖行走,再不高兴,也要装出几分表面和气,更不能坏旁人生意。公孙师祖只叮嘱众弟子离假刀门远点,别学他们的习气,莫被他们忽悠。没想到最心爱的弟子已与假刀门的小子生情。
虹练执意要跟翼鳞成亲,公孙师祖只能将她驱逐出门,并让她起誓不用师门的名号和技艺帮假刀门做买卖。
假刀门内部亦出了问题,翼鳞的师父老掌门病重,翼鳞与老掌门的亲儿子一向不和。老掌门虽喜欢翼鳞,亲儿子却毕竟是亲儿子。于是老掌门临终前,准翼鳞自立门户。师父一过世,翼鳞便带着几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同门离开了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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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鳞与虹练成亲的前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