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冉在李记豆腐铺子附近守了两天,终于等到了李桃出门买菜。然而他高兴得太早,因为他们身边有一个佩戴着雁翎刀的衙役跟着。
甄冉一路尾随,从菜市这头跟到那头,也没找到能与李桃说话的机会。
不过一路观察下来,甄冉很难不注意到她的美丽。
她身着素净的袄裙,头上裹着巾帼,未施粉黛,未簪花钗。但璞玉终究不是顽石,她那清秀的五官与白皙的肤色让她在人群中依然出挑。
可叹的是,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美丽反而是一种负担。
这让甄冉心生怜悯。
出了这种事,她出门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李桃拎着篮子从菜市出来,穿过大街,走进小巷,沿着原路往回走。
甄冉止步不再跟,衙役也放松了警惕。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几个泼皮忽然跳到了巷子中间,把李桃拦住了。
泼皮嬉笑道:“姑娘哪里去?要不要留下来陪大爷消遣消遣。”
李桃害怕地退后了两步,而泼皮们步步紧逼。
泼皮拽住了李桃的手臂推推搡搡,李桃用力挣扎,却挣不开。
泼皮冷脸骂道:“谁不知道你的事?婊子还想立牌坊,装什么?”
李桃的脸色倏地变了,好似瞬间失去了生气。她近些天来故作坚强的伪装,就在这一刻被人无情地扯下,鲜血淋漓的地暴露在空气中。
她多次听到他人的闲言碎语,说她在酒楼时应该送了豆腐就走,怎能随便进陌生男人的屋子。又有说她受害只怪自己心大,连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还有说酒楼那么多人,她被欺负时若是叫喊肯定能得救,怕不是原本就有攀高枝的想法,没有得逞才状告人家。种种言论,不一而足。
她浑身都在颤抖,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好在衙役及时赶来,三下五除二把几个泼皮给制服了。
但李桃原本平静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痛苦。她木然地沿着巷子走去,甚至没有捡起掉在地上的菜篮子。
甄冉的心揪紧了。
他目送着李桃进了院门后,再也不知她的状况。
自从李桃失魂落魄地回去以后,甄冉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会出事。他想去看看李桃怎么样了,但一来他进不去院子,二来又觉得会不会自己想多了,因此只是在外边徘徊不定。
缃儿关心夏舜卿的情况,便特意等甄冉回来。她见甄冉忧心忡忡的,于是连忙上前询问。
夏舜卿让自己尽量不缃儿接触,甄冉作为近身侍从,自然也收到了叮嘱。但缃儿执意要问,甄冉只好不再避让,与她说明了夏舜卿的情况,虽然难办但也暂时没有危险。缃儿放心下来。
甄冉记得那次夏舜卿挨打时缃儿站出来认错的事,对缃儿有一丝好感,索性将李桃的事情与缃儿说了,请她帮忙判断一下。
缃儿听后也觉得情况危险,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关心她就应该果断回去看看。要让她知道有人还关心着她,不能让她自暴自弃。”
踌躇时他人的一声劝进往往是雪中送炭。甄冉下定决心,请缃儿一起前去。两人来到李记豆腐作坊附近,只见门板是栅上的,没有一丝烟火气息,招牌幌子也取下了,显然有些日子未开门做生意。
缃儿见有衙役看管,翻墙进去不太现实,便跟甄冉商量兵分两路。
缃儿往门口走去,小巷里立刻出来两个身穿圆领公服手提雁翎刀的公门之人,朝她喊道:“喂,干什么的?”
这正是李桃家院门前的衙役,不管谁经过他们都会查问,警觉得很。
砰砰砰!
缃儿快步冲了过去,拍打着陈旧的木门,沉重的声音在巷子里传得老远。
衙役一把将他摁住,责问道:“干什么的!”
“官爷行行好,她要死了,让我见她!她要死了……”缃儿喊道。
衙役见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便把她从门边拉开,一把推出老远,斥道:“你胡说什么?快快退散,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缃儿只不理,又扑上门去,但随即又被拉开。
反复几次后衙役终于忍无可忍抽刀出鞘直指缃儿的脖颈,警告她不要妨碍公务。
雁翎刀的锋芒近在咫尺,缃儿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道:“公爷,我是李桃的好友,我怕她想不开,您救救她……”
甄冉趁着衙役注意力分散,找了一个树荫遮蔽的角落翻墙而入。当他挨着丝瓜藤而下,落地连滚带翻好不容易抬起头时,居然看见一双石榴红绣鞋出现在他的眼前。
鞋面上绣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鲤鱼,从裙子的底襕下探出,好像正在游动似的。
甄冉慌忙后仰,又连退几步,才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才十几岁的姑娘,面如桃花,发髻梳得整齐,身着丁香色交领短袄与梅花纹底襕马面裙,打扮得俏丽可爱。
虽然与昨天的打扮相去甚远,但甄冉还是认出了李桃。
盛装的李桃更加模样动人,但那冰霜一般寒冷的面容,与她刻意又精心的装扮格格不入。
她看了一眼甄冉,脸上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问道:“是夏公子府上的么?”
她的旁边,是一口没有栏杆的井。井口敞开着,井沿只有小腿那么高。
甄冉迟疑地点点头。
姑娘缓缓说道:“麻烦转告你家公子,欠他的我只能下辈子再补偿了。”
她的声音幽幽传来,没有一丝生气,这让甄冉顿时一身冷汗。
就在她走向枯井时,说时迟那时快,甄冉快步上前一把将她箍住,抱着摔向了地面。
甄冉的后背着地,虽然吃痛,却还是没有松手。姑娘一边喊一边拼命挣扎着,地上的尘土随之飞起。
“你想开点,困难总会过去的!”甄冉喊道。
李桃怎么也挣脱不开,渐渐地减了力气,喊声也变为了呜咽。
“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
动静惊动了李师傅,他带着衙役赶过来时,以为是无赖潜入便随手抄起了水桶就往甄冉头上掼。甄冉吓得松了手,又被李师傅追得退到墙边。
“爹,别打了……”李桃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李师傅听到后站住脚,他这才注意到女儿的盛装打扮,突然明白刚才衙役的警告是对的。
他颓然地丢了水桶,拿袖子拭了拭眼角,不停地说着:“作孽啊作孽啊……”
毕竟人命关天,衙役此时也在缃儿的多番劝说下进来查看究竟,缃儿便跟着进来。
见到此情此景,缃儿感到一阵唏嘘。她见李桃的一支花钗掉落在地,便走上前去拾起,发现钗脚断了。
缃儿替李桃理了理散落的发丝,又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支银质莲花耳挖簪放进李桃的手中,道:“送给你。”
李桃怔怔地看着簪子,没有说话。此时一旁的李师傅却呜呜地哭出了声。
.
夏昭明力推的京察已经开始了,但一切又静悄悄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京察虽然是通过自陈和堂审进行的,但自陈与堂审之前要做的调查与准备,才是京察工作的重中之重。
经郑远朋举荐后,陈岩从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上被调到了都察院上任。他在京察一干事项上与吏部有商有量,并没有发生大的冲突。
然而之后林百川一案中消失的银两出现于酒楼,牵扯到了夏舜卿,陈岩立马参了吏部侍郎夏淳风一本,认为夏淳风难脱干系,不足当侍郎一职。
夏淳风因而被停职待查。
在赵元徽前脚刚踏进夏宅时,见到了同样来拜访的吕均平与郑美山。
吕均平与郑美山前来向赵元徽见礼。三人皆是国子监监生,彼此也都认得,所以赵元徽以平辈之礼相待。
吕均平恭敬地问道:“世子是因为舜卿的事来的?”
“当然。”赵元徽说,“你们有什么好消息吗?”
然而吕均平摇了摇头,态度有些消沉。
“世子说笑了。突然冒出来的三千两银子,不仅使舜卿的案子更加复杂,甚至让舅父因此停职。哪是什么好消息?若说这不是有人故意做的文章,我是不信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舜卿夹在其中,被人当棋子使。”
虽然吕均平说得没错,但赵元徽不太听得惯他的言辞,遂微微笑道:“陈御史虽然敢弹劾侍郎大人,却并不敢弹劾夏首辅。均平切莫悲观。”
“世子说得在理。”吕均平也笑着回应。
得知有客来访,夏尧臣亲自出来迎接。他远远就看见了葡萄藤架之下的三位少年,身材颀长的郑美山在几人之中分外显眼。
夏尧臣有些不快。
郑美山也注意到他,从葡萄藤架下走出,紧步来到他的跟前:“尧臣……”
“你来做什么?”夏尧臣冷淡地问道。
郑美山的心情有些沉重。尽管他们之间的多年情谊早就名存实亡了,但他仍然不想让新的误解为他们的关系划下更深的裂痕。
“尧臣,举报信的事绝不是我透露给陈御史的,请你相信我。”郑美山开门见山道。
夏尧臣有些意外。
他并没有怀疑过郑美山。因为举报信上联名的人非常多,即便没人主动泄露消息,陈岩也定有办法探知。
夏尧臣本想与郑美山说明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话到嘴边却说成:“联名之人那么多却还想保密,原是我自己计划得不周到,又怎会追究是谁告诉陈岩的呢?你拒绝签字的时候我就说过,向不向别人透露,全凭你的良心而已。你做了什么我不关心也不计较。”
郑美山沉默了。
赵元徽与吕均平走了过来,夏尧臣丢下郑美山与他俩打招呼。
“尧臣!”郑美山侧过身来喊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总之话我已经向你面陈了。我这就告辞。”
夏尧臣没有挽留。
吕均平见状赶紧死死拉住了郑美山,对夏尧臣说道:“家里不会缺这一人份的茶水吧?且让他坐坐再走。”
这次吕均平带郑美山过来是郑美山请求的,吕均平索性让他待得更久些。
夏尧臣看在吕均平的份上,默认了。
他将三人迎到了院中,在石桌上摆了茶水及酥糖、栗粉糕等。几人随意落了座,说起夏舜卿的事,都面带愁容。
“那三千两银子,陈御史认下没有?”吕均平询问道。
夏尧臣摇摇头:“听说是没有。孙公公也不改口,这事就这样僵持着。”
吕均平又问:“陈御史那里你去过没有?他没有向你解释为什么弹劾舅父吗?”
吕均平知道陈岩与夏尧臣的关系向来很好,期望能从陈岩那里知道点什么。
夏尧臣拿起一个淡黄色细腻的栗粉糕在手上端详,语带伤感地说:“你们还看得出,它原先是个红壳果儿吗?”
吕均平与郑美山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赵元徽劝解道:“尧臣,纵然它的外形变了,板栗终究还是板栗,并无本质变化啊。”
夏尧臣凄然一笑:“板栗经过如此摧残尚且保持真我,可是老师他……”
自上次从陈岩家里出来后,夏尧臣再未去过。从婉拒郑远朋的设宴拉拢,到接替林百川任都察御史一职,再到借夏舜卿一事弹劾夏淳风,陈岩用他的行动表明,他已经渐渐倒向了郑远朋,与他曾经的恩师夏昭明彻底背离了。
那个仰慕了十年的的形象如今像沙堆一样崩塌,夏尧臣很失望。
吕均平这才领会,劝慰道:“至少陈御史待你是真心真意的。”
然而正是这一点让夏尧臣更加难过。假使陈岩从未悉心教导过他,他只当从未认识陈岩便罢。但现在他却做不到轻易放下。
“表哥,别跟我提他了。”夏尧臣说。